该死，门怎么在这时候开了。

我气急，循着先达达视线朝西南方向望去，那里，一道菱形波光搭建的方形拱门凭空出现，初始不甚清晰，随着大地颤抖的逐渐平息而愈渐呈形。

又过了几分钟，一切止歇，遗失之地归于平静。只是，遗失之地西南面的半空中，悬空浮着一道门。

死死盯着那门，我心里惊骇，止不住恐慌。

每隔三百年，六月最炙热的季风会打开遗失之地与彼岸相连的门，彼岸的人因缘际会可以进入遗失之地。

赤炎族人将我来的现世称为彼岸。

他们是被苍穹遗弃的子民，锁缚于这里，无法通过门前往现世。

可是，四象不一样，四象是从十九层地狱爬出来的邪恶的化身，它们可以不加阻拦的，通过门穿梭于现世和赤炎莽荒，以及遗失之地三处。

若这些可怕的四象进入现世……

我不敢想象那将会是如何惨烈一幕。

焦虑惊惶充据我脑海，“咻”“咻”“咻”“咻”，突然连着几声尖锐长啸，四道赤蓝两色焰火，从东南西北四面升到半空炸开。

“不好，赤蓝示警，戍边人出事了。”先达达脸沉如黑墨水，他掉头朝砚山坐镇的东面赶去，我想也不想的跟着一起跑。

我们赶到东边界限的时候，眼前一幕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一地碎尸残肢，戍边人全军覆灭，全体被撕成碎尸块，没有一具完尸。

我想，修罗战场也不过如此吧。

颤手摸上我脚下的残颅，我认识他，这是那个看见我激动地可爱的黑袍人，他总喜欢在自己头上别一朵小花，后来冬日来了，花草绿叶都枯萎了，他就用枯枝代替原先的小花。

哆嗦着解掉他覆面的残袍，一张常年不见光的，惨白的，只有眼睛的无面人脸映入我眼睛。

倒吸一口凉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戍边人常年穿着黑袍了。

“达达，砚山还有气”，有人大喊的同时，砚山也被抬到我面前。

砚山像受了腰斩刑罚的人，下半截身子不翼而飞，肠子挂在体外，其余内脏器官不知掉在哪里。

“达达，门引起的震动……把最后一层结界破了……四象趁机偷袭……，……遗失之地会持续不断缩收……直到……无……无”。

“你们……一定……要……早做……打算。”

砚山一字一句说地万分艰难，头渐渐垂落，断气前，他抓着先达达干枯的手低低地道：“昆，老……东西，这次我又……要先走了，你要等……我，你可得……努力……活久一点啊。”

先达达笑的比哭还难看：“我都一把要死的老骨头了，等的到你第一次，等不到你第二次了。”

眼泪流在他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先达达替砚山阖上他执着睁开的眼。

我别开脸，不忍再看。

不想只听见咔嚓一声，脸上犹自挂着眼泪的先达达，切西瓜似的，一刀切下砚山的头颅。

这让听见响动回头的我看得目瞪口呆。

看着上一秒还凄凄切切，下一秒就能面不改色的切下伙伴头颅的先达达，我舌头都打结了，结结巴巴问他：“你……切他头……做什么？”

先达达胡乱擦掉泪，他提着砚山的头颅一步步走向我。

……头颅放到我怀里。

啊啊啊，我感觉我要不好了。

先达达的行为太让人发指，我正要追问。

先达达一贯沙哑低沉的声音就先一步在尸骸遍地，充满血腥味道的空气中响起：“达达，砚山的头颅就交给您养了。”

“养？”我诡异莫名，让我养一个切下来的头颅？怎么养？你倒不如说让我请只小鬼养起来，我还能理解一些。

先达达不舍的抚摸我怀里砚山的头颅：“戍边人一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赤炎族族民，他们非人非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怪。”

“……他们是药，是由赤炎族人鲜血养出来的，珍贵的药。”先达达满脸惆怅：“戍边人的血和骨头磨成粉使用，可以瞬间止痛，并能最大程度提升我们的力量，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我们和兽族之间的残杀。”

“对等的，戍边人生命终止后被我们拿来入药，我们用鲜血养育他们的头颅，直到他们重新长处身躯和四肢。”

我们说话的时候，跟随而来的族人早已自发抱起戍边人头颅，有些甚至已经开始收集戍边人的血和骨头。

咽了咽口水，我忽然想起先达达给我喝的，那碗黑糊糊的汤药，我记得我醒后浑身疼痛就消失了的。

我手指向戍边人尸体，脸色发青：“你给我喝的……也是这种药？”

“没错”，先达达点头：“还有，您找回味觉也是这药的作用”。

那回醒来后，身体重新出现人的一系列感知后，我本就心存了许多疑虑，只是后来忙着收服兽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向先达达问个明白。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真相，我却如遭五雷轰顶。

戍边人是药没错，他们和赤炎族之间的交易也是自愿互益的没错，但我却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吃了这样的药，在我看来，这就像在吃人，还是吃的自己的小伙伴。

这样的晴天霹雳够我受的了。

心情不太美丽，我索性将我的心底的疑问一次痛快问个清楚。

“那我的知觉呢，也是因为药？还有，为什么只给我做了缝合，和我一起被四象撕碎的族人呢，你们没给他们吃药吗？”

“不，你直觉的恢复是得益于达达血，达达血由历任先达达通过血吻传给下一任达达，它的滚热能灼烫僵化的肌肤，重新恢复触感。至于只给你做了缝合，是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又是这句不一样，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先达达嘴里听到这句话。

执拗劲上来，我还非要他说说我咋不一样了。

先达达：“说你不一样是因为，你是行尸。”

我蓦地瞪大眼，我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先达达不受我的吃惊影响。

“第一次见面，你撑着布奈的扶明伞我就知道了，行尸见不了光，亦见不了阳气，只有借着扶明伞的阴气才能如常人一样在白日出没。”

这还是先达达头一回正经在我面前提起布奈，

布奈就是我背来的金瓶里装着的赶尸匠，金瓶现在还在我房里放着，赤炎族人不允许他葬在赤炎族的土地上。

大伙对他的事三缄其口，一提起就摇头。

后来从他们露出的口风中，我大致猜测，布奈应该犯了大错，这错让天性善良、宽容的赤炎族民也无法宽恕他。

先达达这时候对我提起布奈，显然布奈是关键人物。

而后果然如我猜的，先达达对我和盘托出的，他所知道的关于行尸的所有，都和布奈有关系。

“行尸魂魄被强制锁在躯体里，不生不死，不老不灭，跳脱轮回，无需等六月最炙热的季风将遗失之地的门打开，就能进入遗失之地。”

“行尸还进不了食，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会生蛆，只有吃了我们的药才能改变。就像当初布奈的阿爸，他也是行尸，同时还是赶尸匠，他知道我们的药，来到遗失之地就是为了偷药。”

“后来呢？布奈阿爸还在族里吗？”我忽然有点颤抖，竟然还有另外一只行尸，而他恰巧也来过遗失之地，心情陡然变急切，我迫切想知道布奈阿爸的下落。

先达达摇头：“他偷走药，留下布奈和扶明伞就偷偷走了。”

说到偷药，先达达变得愤怒：“族人可怜布奈，不仅将他养大，我甚至还预备将达达之位传给他，不想啊，他竟然和他那个阿爸一样，杀了我们的戍边人偷药，虽然最后被我们发现流放到赤炎莽荒，但他简直不可原谅。”

即使距离布奈偷药的事过去许久，先达达依旧非常生气，那是对布奈背叛他们，背叛赤炎族的痛恨。

……我的心头五味杂陈，我知道布奈定然犯了错，却不想竟然是这样的大错。

杀人夺药！

对着养大他的族人，布奈明知道药对他们多么重要，他怎么敢，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心理说不出的失望，我对背信弃义的布奈同样感到愤怒。

“我知道你是行尸，知道你不会死，所以我让迎春花给你缝上，又给你吃了药，但其他族人不同，就算同样的给他们缝上灌药，他们也活不过来了。”先达达说完不再吭声，他转而在尸堆里寻找砚山的下半截身子。

怔怔抱住砚山的头颅，我环顾一圈在尸堆里扒拉的族人，他们将所要的东西取走后，就地便掩埋了尸块。

这么随意处理尸体的办法，在我们这种，拾骨时千方百计使骨架完整的拾骨人眼里，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可赤炎族人不一样，他们不这么想，他们不把死亡作死亡，他们给死亡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回归苍穹。

回归苍穹？

想起他们对死亡的态度，我忽然就迷惑了，每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弄透了他们，他们却总会又给我带来出其不意。

眼见他们把碎尸翻得乱七巴糟，我身为拾骨人的职业毛病犯了，将头颅搁置一旁，我尽量把被弄得凌乱，看不下去了的尸体整理好。

……东面戍边人全军覆没，其余三面同样没有幸免于难。

我们把所有戍边人头颅收集全后，来到第一次见到砚山他们的半山腰。

在这里，先达达又把我领到一座墨色石山前。

“这是‘砚山’，您把砚山种在‘砚山,每隔一阵给他浇一碗您的血，等‘砚山’变成赤色的时候，他们就能重新长出来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