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离开梁州，当日洛尘一骑绝尘踏雪寻他而来，两人于烽火城台相拥相吻，那时那景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景天冥命人在院中石桌备下酒食，点上雕镂烛台，遣退仆众，等着洛尘从府外归来。今日他放洛尘出府置办随行物品，知他必撒野了性子，不到日落不会回府。

等着的光阴，景天冥取出玉笛来吹奏几曲，忆两人携手同行的江湖坎坷，笛音时而余音袅绕，时而荡气回肠，便知他心中所念亦蜿蜒曲折。

洛尘兴高采烈地与顾青踏入院中，见这般院中良景，无不惊讶。

顾青立刻反应过来，取过洛尘买的物件退身而去。

景天冥走到洛尘跟前，对着懵脸呆目的他问道：“今日收获如何？”

一手将他牵到桌前，扶他坐下。

洛尘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抿了抿嘴。景天冥见怪不怪，食物从来都是最先能进入他视线的东西，而后才有其他。

洛尘并未注意景天冥问他的问题，景天冥也只是随口一问，从他入府的神情姿态就能看出他心情愉悦，没有指望他回答。

只见洛尘抬起头来，惊讶未退：“湛湛，今日是你生辰吗？我怎么不知道？”

景天冥倒是被他的问题呛住了，与他相处一年又过半载，两人还真没有替谁庆过生辰。

景天冥生于立春时节，天地方兴初艾，晴空朗朗，遂取名湛字。往年在宫中，太后定会为他大肆铺张，百官朝贺，去年他与洛尘相遇时，恰好生辰已过，今年则处在紧张的战事中，景天冥向来低调，所以莫名就过了。而洛尘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生辰，更别提庆生。

景天冥面带亏欠，说道：“我的生辰早已过了，但未曾替你庆生，是我疏忽，你若喜欢今天这个日子，以后我们就将今日当作你的生辰可好。”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天高云淡，令人神清气爽，正合洛尘的气质。

“我过不过生辰都没所谓，早忘了还有这一茬事。”洛尘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

“那便说定了。”

景天冥知他这个惺惺作态的表情，顺他心意说道，举起杯中酒来，“这是我让人从伽蓝带回来的西域葡萄酒，你是不是曾经背着我私藏过许多，全被你一人偷喝完了？”

洛尘吃了一惊，膛目结舌道，“你……你怎么发现的？”

景天冥明媚一笑，“我敬你一杯，以后喜欢什么就和我直说，我自会替你张罗，这里也没人和你争抢。”

洛尘拘谨地举起杯中酒来与景天冥碰杯，不敢直视他眼睛，一饮而尽道：“好喝！”对他尴尬地笑笑。

“吃吧，肚子饿了吧。”景天冥替洛尘夹了个大鸡腿，洛尘毫不客气地开动了。

酒足饭饱，洛尘褐瞳微蕴醉色，神情泛着困意，一手扶额，另一手赏玩着精琢玉杯，还在贪杯。在月色烛光映照下，他肤如暖玉，颊若粉桃，唇濡似水，眸光滟敛，面额前端卷发凌散，迎风细展，好一副美人醉酒的锦帛画卷，赏心悦目又香艳绝俗。

景天冥盯着他半晌未动，已然脱魂。

“洛尘”，回过神来后他小心轻唤。

洛尘浅眸流转抬眼看他，景天冥又被击中心脏，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问道：“今夜你可否为我弹奏一曲，你我二人也来效仿古来雅士，琴剑相济？”

洛尘倏的起身应允，景天冥的提议正是他一直以来的心中所愿。那日见他以笛音应和朵霞舞剑，他妒火中烧，实则是希望那时美景中应为他们二人。

侍女架起瑶琴，他端坐琴旁，闭眼轻撩，弦音便悠然萦绕院中，与月色相映成辉，颤着空气中花香四溢，清风徐来。

景天冥气定神闲，感受周身良辰美景花香佳音，昂首落定于院中，手执遣怀，翩然起势，也是有匪君子，烟罗素锦，袖带飘逸，如兰脱尘，如玉明珏，情深款款，心怀乾坤。

他的剑法柔中带刚，步态稳中求进，招招浑厚，式式惊鸿，出剑后绝不留有余地，一如他为人，只要认定了人和事，即使穷尽毕生心血，也会竭力争取，若求而不得，也不会心生戾气，而是尽心安护八方，却只亏待了自己。

景天冥剑舞得与天地倒转时，叠句浅吟：

寄君一曲，

莫问曲终人聚散，浮世清欢；

予君温言，

不问情深缘清浅，拂歌尘散；

寄君执念，

莫问过眼成云烟，相思难断；

予君姻缘，

人生若只如初见，悱恻缠绵；

寄君幽恋，

一曲凤凰待涅槃，和衣相眠。

洛尘观他剑法，听他词吟，知他心意，潸然落下两行清泪，相和到：

你陪我青丝白发，我许你花样风华；

你伴我海角天涯，我随你抚乐饮茶。

景天冥见洛尘竟然回了自己对账的词句，吃惊不小，又欣喜不小。收起剑式，跃身来到他身边，轻拖他起身。但见他玉面挂痕，神情幽滞，知他原来是醉意正酣，无意识地抚曲吟诗，怕等他清醒过来后，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

他会心一笑，揽他入怀，轻抚他发间，这宝贝真是时时都有出人意料之举，不过也说明逼他读书没有白费功夫，无意识中还能超常发挥。

洛尘挣扎着推开景天冥，低头拉住他的手，又抬头看他眼睛，原来尚属暗幽的眸色慢慢又清亮起来，水光麟麟地望着他，似要穿过他深情的眼瞳照见到他内心。

未初拥他时，他克已自持，以礼相待，皆因他而守；拥有他后，他情难自已，欲念决堤，皆因他而溃。

洛尘，真乃他命中克星。

景天冥将他长发盘起，为他宽衣，一瓢一瓢地为他冲洗。洛尘将脸半埋到水中，嘴巴在桶里吐着泡泡玩，景天冥知他醉意未退，见他全身晕红，便轻抚他肌肤，“烫吗？”

洛尘摇摇头，“不烫”，将水弹到景天冥脸上。

景天冥闭眼躲避，又睁开假装生气，“别闹！”

景天冥的浪漫在于每次摄心的表白与情事都不会相同，才华无论应用到何处都是才华。洛尘佩服他，从发丝到脚趾尖，五体投地。

不过近来他总会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便是景天冥那么善于此道，这个念头便会闪现，这样的体味，他从前和别人也有过相同吗？然后妒从心中来，生生毁了他的享受。

此刻也是，突然紧抱着景天冥，力言道：“天冥是我的！”

景天冥一下停住了，诧异他这一声主权宣称意欲为何？他拍拍洛尘的背，小心说道：“是你的，我全部都是你的，和府内的葡萄佳酿一样，没有人和你争。”

洛尘又搂紧一分，“你骗人，天都十里的姑娘都想嫁给御王，现在更是全天下的女子都想住进大元后宫，天冥是皇帝，马上就要娶三千个老婆了。”

景天冥贴着他的脸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但他好想看洛尘此时表情，便将他拉离自己身体，双手捧起他的脸，粉里透红，比闺女还要娇糯，眼中雾气氤氲，但妒火中烧，嫩得盈盈泛光的嘴唇委屈地憋着，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状。

景天冥即心疼又欣喜，温柔地说道：“我不纳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太后都管不了我。原来的侍妾，早被我安顿回老家了，如今身边只有靳妃，你若实在不欢喜，那我这次回天都就让她改嫁，身边只留你一人，好吗？”

“我好了，天下人也不答应。”洛尘不做肯定。

“我定了，天下人谁敢不答应？”景天冥强硬回道。

洛尘看着他不说话了，景天冥抚上他发际碎发，“若我食言，你大可亲自手刃了我。”

“我哪有这个本事？”洛尘怏怏道。

“你有的，你只要一离开，我的心也就跳不动了。”景天冥亲他额头。

“你……先前……和……她们……也是……这样？”

景天冥终于知道他心中所念是什么了，说道：“少年气盛，拉上了塌，谁会像你这样磨人，往后若多来一个都是要了我的命。”

洛尘听他如此说，便再也不纠结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心中窃喜自己就是事多磨人，磨得天冥心力憔悴才好。

眼中只有对方，完全没有周召事物，直到洛尘打了个喷嚏，景天冥才惊觉是水凉了，赶紧起身来紧紧裹着他回了卧房，扶他躺下，用被衾盖着两人，又贴抱着他替他暖身，怎么又犯这种低级错误，景天冥心中愧疚。

以前听到古代帝王为了女人烽火戏诸侯，或荒废朝政，或引祸国灭，景天冥往往不屑一顾，即便当时挂念霓裳，也没有让他做事乱了方寸，依然细致筹谋，万无一失。但他如今终于知道什么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什么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什么是芙蓉帐前夜夜春宵，从此君王不愿早朝了。

他见洛尘睡意正酣，不好再行索求，抚他惊世醉颜，心中叹谓：莫不是要因为你，千古帝王成昏君了吧。

紧紧搂住他，若是天命，他景天冥认了。

男女毕竟是有别的，好比洛尘多罗，从来不会问景天冥：你爱我吗？你为什么会爱我？你有多爱我？

他即使吃醋也不会没完没了，发一通脾气，听景天冥解释完后就没事了；对自己的情敌更不会心生仇恨，相反，洛尘对霓裳和朵霞都是心存欣赏与感激的，对靳慧和天下单恋着景天冥的女子则怀有同情。

至于景天冥为何会爱他？他偶然脑中晃过这个问题就会将它比作他为何爱吃烧鸡一样，天生的，看对眼了。若还要质疑为何高高在上、世间罕见的儒雅天子会看上他这个市井混混、落魄王子，他从来都归结为是自己走了狗屎运。

于是这位走了狗屎运的大元小王爷、伽蓝国君，赖着景天冥一路吃喝玩乐，从梁州，到汴州，再到岷州，这些原来都是景天冥的封地，如今前两个已经落入他的囊中。

“天冥，你为何不把岷州封给我啊？”

景天冥与洛尘低调行事，都是同乘马车。

景天冥正在阅览太子以传来的长信，抬头瞧他一眼，怪责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可不是觊觎你的领地哦，只是好奇你如何做的选择。”洛尘慌忙解释，他可是连国君都不想当，怎么会图谋景天冥的封地呢？

“因为岷州民风凶悍，时有动乱，难以管理，所以才没有给你。”景天冥也是和他玩笑，看他着急了便心平气和解释给他听。

“哦，怎么个凶悍法啊？那岂不是很危险？但是没办法啊，现在天都快黑了，我们今晚只能住在这里了。”洛尘两眼放光，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表情，摩拳擦掌着跃跃欲试。

景天冥见他模样嘴角上扬，心中不免还有些担心。

当晚他们下塌在知州家中，只因景天冥觉得住客栈也许会不安全。

何知州做了万全的准备，带着夫人子女为他们设宴接风，景天冥不愿他们铺张浪费，却也不好推辞他们盛情，只能应了酒宴，席上敬他尽心尽责，坐镇岷州多年，劳苦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