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给自己选择一门职业，却因滋意闹事被驱逐到莫斯科去了。他在几天前才回来，像平日一样，呆在父亲的住宅里。因为大家的排挤，他只能孑然一人整天呆在自己房里。

一天，与母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起前来拜访久病的别祖霍夫伯爵的鲍里斯，正好与皮埃尔相遇，两人聊得很欢。临别时，鲍里斯问皮埃尔要不要去罗斯托夫伯爵家参加晚宴，皮埃尔毫不犹豫地欣然同意了。

皮埃尔与公爵母子一同乘坐马车去了罗斯托夫伯爵家。他离开不久，别祖霍夫伯爵的病情就十分危急了。

下午时分，疲惫的大夫们走出老伯爵的房间宣布他的病情，并要家人快点给老伯爵准备后事。房间里等待的人立刻陷入慌乱。莫斯科经常有高官来看望病重的伯爵，如今接待室里更是坐了不少人。军区司令独自和老伯爵一起坐了半小时左右，出门时大家都恭敬地站了起来，目送他离开。

这段时间，瓦西里公爵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他独自将军区总司令送走，分别时还轻声向他说了些话。瓦西里公爵送走军区总司令后，独自一人在大厅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用臂肘撑着膝头，用手捂住眼睛。他坐立不安地转来转去，后来像终于下了决心一样，站起来走出门，向后院公爵大小姐的房间走去。

大小姐房间里微微昏暗。神像前面只摇曳着两盏长明灯。香火与鲜花散发着沁人的香味。这个房间摆满了许多精致的小家具。

“表兄？是你？”公爵大小姐站起身来，手轻轻摆弄一下头发，神色有些焦急，“怎么，出了什么事吗？我现在非常害怕。”

“没有什么，还是那个样子，我来是想和你谈一件事情。”公爵说着困倦地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安乐椅上。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公爵小姐说。她还是一副麻木呆滞的表情。

“我亲爱的表妹，你是不是知道了？”瓦西里公爵说道，犹豫片刻说道，“今天这样的事，什么都应当考虑考虑，应当考虑到将来，考虑到你们……我爱你们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公爵小姐还是用那样麻木空洞的目光望着他。

“还有，我还得为我的家族着想。”瓦西里公爵生气地将茶几上的茶杯推开，两眼四处打量一下，接着说，“你也知道，你们别祖霍夫家的三个姐妹，可还有我的妻子，唯独我们才是伯爵的直系继承人。我知道，提此事，或想起此事，你觉得非常难受。我也不觉得轻松。”伯爵一直指着皮埃尔的画像，“对，我已经派人去接他回来了。可是，我的朋友，我也五十多岁了，一切事都要有所准备。到头来……问题就在于，你自己知道，去年伯爵写了遗嘱，把他的全部产业留给皮埃尔，我们这些直系继承人什么都没有。”

“遗嘱让他想怎么写怎么写吧，我才不在意。”公爵小姐努力保持心平气和，“但是他不能把遗产交给皮埃尔，皮埃尔是个私生子！”

瓦西里公爵忽然紧紧贴着茶几，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说话的速度更快了，“假如伯爵禀告国王，请求立皮埃尔为子，那可怎么是好？你知道，就凭伯爵的功勋，他的请求是会受到尊重的……”

一些人以为他们自己比谈话对方知道的情形更多，他们就会面露微笑的。听了公爵的话，公爵小姐也同样地微微一笑。

“我还有更多的话要对你说。”瓦西里公爵一把抓着她的手，继续说下去，“信是写好了，尽管还没有寄上，国王也知道底细，只不过问题在于，这封信是否烧毁。若是没有焚毁，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完蛋的。伯爵的文件一被拆开，遗嘱及信函就要呈交国王，他的请求大概会得到尊重的。皮埃尔作为合法的儿子就能获得一切产业。”

“而我们的那一份遗产呢？”公爵小姐问道，讥讽地一笑，好像一切都会发生，只有这桩事不会发生似的。

“可是，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啊。那时候，只有他一人才是全部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你们一定得不到自己的这一份。我亲爱的，你必须知道，遗嘱是否已经写好了，或者信已经烧毁了。假如这两样东西还在，那你就应当知道这些东西搁在哪里，并且一一找到，因为……”

“在他枕头底下的嵌花皮包里。”公爵小姐表情已经因为紧张而紊乱，但她还是在努力保持平静，“可是，我该怎么办？”

“无论怎么办，只要不干坐着就成，这你懂吗？”似乎怕公爵小姐转不过弯，瓦西里公爵进一步解释道，“老伯爵在弥留之际意识将是一片混乱，你说什么他都无法再思考了，哪怕你更换了什么东西，他也不会知道。”

当皮埃尔从罗斯托夫伯爵家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鲍里斯的母亲，寡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

一路上，精明的公爵夫人不住地和他说话，“哎，朋友，别去想过去大家是怎么对你的。请您想想您的父亲吧，他是那么爱您。我也爱您，像爱自己儿子一样，我会坚决维护你的利益的。”

戴着眼镜的皮埃尔，神情也有点恍惚，他并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利益要她来维护。只是他越来越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像她说得那样才行，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她走回自己的家中。

当他们走进接待室的时候，里面所有人都停止了窃窃私语，抬头去看他们。大家沉默地看见面色发白、脸上带着泪痕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走来，她身后是身材高大肥胖的忐忑不安的皮埃尔，他低着头，顺从地跟在她后面。

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现在正是非常时刻。她大胆地走进房间，显露出彼得堡女士特有的泼辣气势，然后向皮埃尔示意，让他不要离开她身边。她平时虽然很难见重病的老伯爵，现在她领着他的儿子，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老伯爵的卧室。

“感谢上天，我们总算是赶来了。”她对一个神职人员说道，“我们所有人都无比担心伯爵的情况，这是他最爱的儿子！”说完，她又走到大夫身边，说，“亲爱的医生，这位年青的伯爵是他的儿子，老伯爵大人是不是还有希望？”

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耸了一下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在胸前虔诚地划了一个十字，然后，转脸同皮埃尔说些安慰的话，神情悲伤难过，又稍带些温柔。

“希望天主能帮帮老伯爵吧。”她指着前面的沙发对他说，然后她自己悄悄地向大家盯着的那扇门走去，开门的声音很轻，随后又小声地关上。

皮埃尔点了点头，虽然他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是非常熟悉，但他决定今晚上要听她的话，便顺从地坐到沙发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离开之后，他发现，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有的用微笑向他表示安慰，有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甚至有的已经表现出了卑微的样子。大家都向他表示前所未有的敬意。他沉默着坐在一张女士沙发上，像个天真的埃及雕像，双手拘谨地放在双膝上。他暗自想道，今晚一定不能惊慌，他一定要听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指导，因为有很多东西她都要比他懂得多。

没过一会儿，别祖霍夫伯爵房间里出来一个女仆，将他领进了老伯爵的房间。

老伯爵翻静静地躺在睡椅上，他的一只手无力地低垂下去，他想将那只手提上来，可是白费力气，他已经没有一点劲了。老伯爵注意到皮埃尔的目光已经留意到了那只手臂？可他的手已经无法听从使唤，他只能失望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脸上露出非常痛苦却又想安慰皮埃尔的笑容，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恼怒。

皮埃尔看见他的微笑，心中突然窒息般难受，他低下头，泪水刹那间就模糊了他的眼睛。

当他离开父亲的房间时，正好看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躲在门外，正偷听接待室里瓦西里公爵和公爵大小姐的聊天，房间里除了他们，已经没有人了。见皮埃尔进来，他们顿时停止了兴致勃勃的聊天话题，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走进来的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便不再说话了。

皮埃尔仿佛看见公爵大小姐把一样东西藏了起来，并且轻言细语地对瓦西里公爵说道：“我讨厌那个女人，我不想见到她。”

“已经让人端茶去了小客厅。”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可怜的夫人，您还是去休息一下，不然会没有精神的。”接着，他又转过身看着皮埃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亲切地握握他的手。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小客厅走去。

皮埃尔安静地坐着，他没有去吃东西，尽管他很想吃东西。他带着疑问的目光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她踮起脚尖又走到接待室，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还呆在那里，没有走出去。皮埃尔觉得自己应该过去看看，他稍稍犹豫一下，便跟着她走了出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公爵大小姐近旁，两人同时心情激动地轻声说话。

“公爵夫人，请您让我知道，您在这里算什么？您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家事？”公爵大小姐愤怒地说。

“可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拦住通往老伯爵房间的路，不让公爵小姐走过去，她温和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刻，您现在要进去和他说那些事，不是太残忍了吗？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这个时候，您竟然要去和他谈这些世俗的事？”

瓦西里公爵坐在安乐椅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现出十分亲热的姿态。他的腮帮子深陷，下巴看起来更为肥厚，心跳得很厉害。不过，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似乎对眼前两个女人的话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悠闲地开口说道：“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大小姐去做她想做的事吧。您也知道，伯爵以前是有多喜欢她。”

“我不知道这公文包里有什么，让我过去。”公爵小姐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并用手指着自己手里的镶花皮包，“不过我肯定这是真的遗嘱，被遗忘在抽柜里，我要去送给他。”

她想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边绕过去，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到她跟前，拦住她的去路。

“亲爱的公爵小姐，我知道，我知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着就伸手去拽那个镶花皮包，紧紧拽着，像是死也不打算松手了，“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求您了，叔叔现在都这样了，您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去吧，求您了。”

公爵大小姐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去夺那个皮包。她很想开口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但贵族的教养阻止了她这么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依然死死抓着包，她说话很慢，含着央求和委婉的神情，转脸对皮埃尔说：“伯爵，我的朋友，到这里来。您可是叔叔的儿子，您可不是多余的。”

“表兄，您为什么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过来啊！”公爵大小姐突然大声叫起来，声音很大，一直传到外面，把所有在外等候的人都吓了一跳，“一个野蛮的女人在别人家胡搅蛮缠，在别人亲人即将死亡的时候，如此不消停，真是太胡闹了！一个多阴险的女人啊！”公爵小姐恶毒地说着，使尽全身力气去拖皮包，但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依然没有放手，她向后退了一步，仍挡在公爵小姐前面。

“听我说！”瓦西里公爵站起身来，用责备的不悦的声音说道，“你们两人这样做太可笑了，都放开手吧，别让大家看笑话。”

“公爵大小姐将手放开。您也松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却没有松手。“放开，听我的话吧。我会负责的，把包给我，我去问他，交给我吧，请放心。”瓦西里公爵伸手道。

“不是我不肯这样，亲爱的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在这个时刻，让他安静片刻吧。皮埃尔，您也说说话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着将脸转向皮埃尔。听到她的话，皮埃尔走到他们身旁，诧异地打量着公爵小姐那副凶狠的、丧失体统的面孔和瓦西里公爵不停颤动的两颊。

“您得明白，您要为今天的事负责！”瓦西里公爵严肃地说，“真不知道您在搞什么名堂！”

“讨厌的女人！”公爵小姐大声嚷嚷着，倏地扑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去夺那皮包。就在这个时候，老伯爵的那扇安静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声巨响，两扇门重重地撞到墙上。公爵的二小姐从里面跑出来，气愤地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马上就要死了，你们却这样！”

公爵大小姐松开了皮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快速地将那个引起争吵的东西捡起来，然后走向卧室。公爵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恢复了常态，也跟着她向老伯爵的房间走去。

过了一会儿，公爵大小姐脸色苍白紧闭嘴唇，第一个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看见皮埃尔，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恨，“正如你期待，现在好了，你满意了！”说完，她忽然大声哭起来，拿着手绢将脸捂起来，从房间跑了出去。

瓦西里公爵跟在公爵大小姐后面出来，他步履不稳地走到皮埃尔坐的沙发前，用一只手蒙着眼睛，颓废地瘫倒在沙发上。他脸色苍白，肥胖的下颌正在跳动、战栗着，像得了病似的。

“哎，我的亲人！”他忽然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肘，用一种诚实的软弱的声音说，“我们曾经有过多少过错啊？我的亲人，我已经五十了……您可知道……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死亡太可怕了！”说完，瓦里西公爵大声哭了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走出来，她缓缓地走到皮埃尔面前，悲痛地看着他，说：“皮埃尔……”皮埃尔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亲了亲他的额头，泪水沾湿了他的脸。

她沉默了一会，说，“他去世了。”皮埃尔透过眼睛，痴痴地望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翌日清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早早地找到皮埃尔，真诚地对他说：“我的亲人，您父亲的死是我们每个人的损失。但是，您还那么年轻，我希望您能坚强起来，也希望您将是这份家业的继承人。遗嘱虽然还没有拆开，但我相信不会有什么差池的。今后您要承当许多责任了，还有许多义务，但我想您会乐于如此。唉，昨天晚上如果我不在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我当然不奢求您的回报，但是您父亲曾答应过要帮助我的儿子鲍里斯。所以，我真心希望您能代替您的父亲履行他的遗言。”

皮埃尔怔怔地望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现在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没怎么听明白她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