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里，大家每天都在等待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偕同夫人归来，但是这并没有打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严谨的生活。他曾经是一名御前大将，如今在童山和女儿玛丽亚一起，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他虽然已经退休，不问国家大事，但还是有许多大人物会前来拜访他。大家敬爱他，甚至有些畏惧他。

这天上午，两辆马车相继行驶到老公爵的府邸。安德烈从马车厢走出来，扶着他娇小的妻子，一同走进府宅。首先出来迎接的是公爵小姐玛丽亚，她见面便与自己的嫂子——公爵夫人拥抱起来，两人互相亲吻对方。

“好久不见了，亲爱的……”安德烈夫人抱着玛丽亚，说，“我前不久还梦见过您呢，您比之前瘦了许多，差点没认出来！”

“不过我倒是一眼认出你来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完又转脸对自己的哥哥说，“安德烈，你也好久没回来了。”安德烈与玛丽亚相互亲吻对方的手背，都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之中。

玛丽亚用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兄长的脸，说：“安德烈，你一定要去参加战争吗？”

“明天就要走了。”兄长答道。

“他把我抛弃了，把我丢到这里来，自己却去打仗，太自私了……”安德烈夫人难过地说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温柔地抚摸着嫂嫂的脸颊，她了解哥哥的性格，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安德烈说，“爸爸现在怎样？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那个样子，老样子，不知道你来看他会不会还那样。”公爵小姐答道。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来到自己父亲的房间，老公爵似乎非常开心，但表情上很难看出来。

“啊！战士！你想打败拿破仑吗？”老公爵说道，“那你得加把劲才行，不然他就把我们看成他的子民了！”

“爸爸，这次回来，我想把妻子留在这生活。”安德烈高兴并恭敬地看着老公爵说，“您身体好么？”

“小子，只有赌徒和色鬼才不健康呢，我生活这么有规律，怎么可能不健康？”老公爵说道。

“谢天谢地。”安德烈笑着说。

“这可不关上帝什么事！”老公爵说。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公爵要动身了。他将全部生活用品都收拾好，然后思量着还要带些什么。即将远行的人总通会流露出一种忧虑，这时候他们通常会制定一些计划来使自己安心。安德烈将手背在身后，沉思着在房间里踱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焦虑不安，可能是因为怀孕的妻子，也可能是因为害怕战场，或者两者都有。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小姐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说，“我能和你单独聊会吧？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安德烈公爵点了点头，问道，“你嫂子呢？”

“她很疲倦，刚刚才睡着。你的妻子多好啊！”她说着坐了下来， “我非常喜欢她，她就像个单纯的小女孩，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呢？”安德烈没有回答，不过从他脸上玛丽亚可以看出一种不认同的神情。

“安德烈，你应该心胸宽广一些，谁没有点小缺点？她一直是在上流社会中长大，身上自然会有些小姐脾气，可这并没有什么，她过惯了那种生活，而你现在却要把她送回我们这农村来，与向来严肃的父亲住在一起，而且很少有聚会和晚宴。你不觉得她会很孤单吗？而且，她现在还怀孕了，你却要离开她。”

安德烈看着玛丽亚，露出了笑容，就像一个人看透另一个人时露出的那种笑容，说：“你也是大小姐，你也生活在这农村，为什么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干吗说我，我又不一定。你想想，在这里，她将会多么苦闷，爸爸每天那么忙，又经常会训斥人，而我，每天也有那么多事要做……她已经习惯了上流社会的生活，在这里她将会多么难过和苦闷啊。”

“可是我必须要走，我不想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安德烈坚定地说。

“唉，你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像爸爸那样执拗。”说完她沉默片刻，然后略带羞涩地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的妹妹，什么事？”

“请答应我，这点事对你一点都不难，也不会有损你的身份，只是可以安慰我……”说着她从自己的女式提包里拿出一件东西，用央求的目光害羞地看着安德烈。

“我还以为很费事呢……”安德烈公爵笑着说。

“安德烈，戴上它，我们的祖先曾经南征北战的时候，也一样戴着它。”她将东西递到安德烈面前，“答应我，一直戴着它。”

“这又不重也不会压弯脖子，而且还能让你开心……”安德烈接过那个由银链子编成的救世主小绘画，微微笑着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珍惜它的。”

“上帝一定会保佑你，愿你平安归来。”她用激动颤抖的声音虔诚地说道，并在胸前画个十字。

“谢谢你，我的亲人。”安德烈感动地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吻了吻他的额头。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斋时，老公爵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书桌旁写字。他转脸看了安德烈一眼，“要走了？”

“嗯，我是来告辞的。”

“好。”老公爵边写字边说，“没有留恋女人裙衣，男子汉就得干净利落，战争会磨砺你的。”

“我的妻子我要留下来，希望您能照顾，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安德烈说。

“乱说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老公爵问。

“我妻子将来生产的时候，请您派人到莫斯科请一位男妇科医生来为她接生……”

老公爵停下笔，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有点迷信。”安德烈公爵说，他也有些觉得自己的话不妥，“但是，万一……她曾经梦见过自己会出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请一位莫斯科的男医生，我知道这事有点……”

“嗯……好，我知道了。”老公爵点了点头，哈哈大笑起来，“交给我好了。”

“很滑稽是吧？”安德烈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嘛。”老公爵没觉得有什么。

“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安德烈摇了摇头说道。

老公爵伸出他干瘦的手抓住安德烈的手臂，用他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光看了儿子一眼，“不要担心家里的事了，也不要担心你妻子，她会过得很好。”

“嗯。”安德烈点头道。

“将来我会死在你的前头，这是我最近写的回忆录，你拿去吧，没事的时候看看，或许会对你有好处。”老公爵将写好的一本手稿交给儿子。

安德烈其实想说，您还可以活很久，你这么健康，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接过父亲的手稿，说，“我会认真看的。”

“那好，再见吧！”他让他儿子吻吻他的手，然后拥抱自己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有一点你要牢记在心，如果你被敌人打死，我会感到非常悲痛的……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会……感到很难堪！”

“爸爸，您放心好了。”安德烈面带微笑说道。

父子两人都陷入沉默，面对面地站着。老公爵用他犀利的眼光看着儿子，他的面颊突然抖动了一下，随即愤怒地说：“话都说完了……走吧，你走吧！”

安德烈静静地走回自己的卧室，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景物发呆。见安德烈走进来，她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地对自己的丈夫说，“告别完了？”安德烈没有说话，他伸手去搂抱她。她却尖叫一声，然后不省人事地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小心地将她扶靠在沙发上，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心中突然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情感。他看着她带着泪痕的美丽的脸，然后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道：“再见吧，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