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9 17:55:58

八月二十六日,波罗底诺战役爆发了。波罗底诺战役是怎么回事?是怎样引起的?又为什么要打这场战役呢?无论是对法国人还是俄国人来说,它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军来说,败了敌人会长驱直入进入首都莫斯科,对法国人来说,败了就全军覆没。双方都非常害怕,但事态已经如此,拿破仑不得不发动战役,库图佐夫也只好奋起抗战了。

战争彻底爆发,身处战争之中,所有事都要向后推迟,包括被心爱的姑娘背叛,包括父亲去世。这时,安德烈公爵带领一支预备队,准备偷袭敌人的一个根据地,但是早有准备的敌人让他们瞬间就损失了二百多名战士。在敌人猛烈的炮火攻击下,到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千多条战士的性命。

在凝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整个战场都被浓浓的烟雾遮掩,不断有呼啸的炮弹和榴弹落下。虽然大家在极力躲避,但死伤人员仍在不断增加。随着攻击次数的不断增加,活着的人的生存机会越来越小。在死亡气息的笼罩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队伍中几乎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炮弹落下和叫担架的声音。身为团长的安德烈公爵,也像其他人一样面色苍白阴沉,他背着手在草地上走来走去。

看着阵亡的士兵尸体被抬离战场,看到受伤的人痛苦地在地上爬,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一次次地激励那些还在战斗的士兵。

“当心!”一个士兵喊道,旋即一颗榴弹呼啸着落了下来,落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营长的战马旁边,受到惊吓的战马打了一个响鼻,惊慌地抬起前蹄,差点把营长摔下来。

“卧倒!”一名扑倒在地的副官喊道。就在这一刹那,榴弹爆炸了,无数弹片四散飞射,令人窒息的硝烟顿时弥漫,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可还没走两步就重重地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只见血从他右侧腹部流出来,在草地上流了一大摊。

叫来抬担架的后备军人在军官们身后站着。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站着干吗,快过来!”

后备军人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但他凄惨地呻吟起来,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了。“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人喊道,他们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来,放到了担架上。

后备军人们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边,那儿停着几辆大车,救护站就在那儿。救护站是在小白桦树林边搭了三个卷着边的帐篷。树林里停着大车和战马。马正在吃饲料袋里的燕麦,麻雀飞到马跟前啄食撒下来的麦粒。乌鸦闻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在白桦树上飞来飞去。帐篷周围,一些穿着各种服装的、血渍斑斑的人们或卧或坐或站。伤员周围站着许多面色疲倦、神情沮丧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官怎么也赶不走他们。士兵们不听军官的话,仍然靠着担架站在那儿,他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帐篷里一会儿传出很凶的大声哀号,一会儿传出悲惨的呻吟,有时一个医助跑出来取水,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在帐篷外等候的伤员们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们呻吟、哭泣、喊叫、咒骂,要伏特加酒。

有些人昏迷,不停地说着胡话。担架兵迈过还没包扎的伤员,把团长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较近的帐篷,停在那儿听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睁开眼睛,好久都弄不明白他周围是怎么回事。离他两步远处,有一个头上裹着绷带、黑发秀美的高个子军士,他拄着一根大树枝站在那儿大声说话,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头和腿都被子弹打伤,他周围聚集着一群伤员和担架兵。

一个医生从帐篷里走出来,围着一条血渍斑斑的围裙,两只不大的手也沾满了血,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雪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受伤的人,四下张望着。显然,他想休息一下,向左向右转了一会儿头,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别人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爵,于是他吩咐把公爵抬进了帐篷。候诊的伤员们纷纷议论起来。“看来在那个世界也只有贵族老爷好过。”一个伤员说。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一张刚腾出的、医助正在冲洗的桌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四周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大腿、肚子和背脊剧烈的疼痛,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融汇成一个总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体充满了这座低矮的帐篷,就像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斯摩棱斯克大道上人的肉体填满一个脏污的水池。

帐篷里有三张台子。两张已经被占着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张台子上。有一阵子没人管他,他无意识地看到了另外两张台子上的情形。最近的台子上坐着一个士兵,四个士兵扶着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他肌肉发达的栗色背脊上做手术。

“给他脱衣服,站着干吗?”医生愤愤地对医助们说。当一个医助卷起袖子,忙着给安德烈公爵解纽扣、脱衣服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回忆起了自己最早、最遥远的童年。医生低低地弯下身来查看伤势,摸了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别人打了个手势。由于腹内的剧痛,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大腿里的碎骨已被取出,炸开的一块肉被切除,伤口也包扎好了。有人往他脸上洒水。安德烈公爵刚一睁眼,医生就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又匆匆地走开了。

自从经受了那次痛苦以来,安德烈公爵好久不曾有过幸福的感觉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尤其是最遥远的童年,那时,有人给他脱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唱着催眠曲哄他睡觉,那时,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对生活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中,这样的时光甚至不是过去,而是现实。

安德烈突然看见一个人。“给我看看……啊!啊!啊!……”那人哭泣着呻吟。听到这声吟声,安德烈公爵直想哭。

人们给那个伤员看了看他那条被截去的、沾满血渍的、还穿着靴子的腿。“啊!啊!啊!——”他像个女人似的恸哭起来。那个站在他身旁挡住了他的脸的医生,这时走开了。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道。他认出那个不幸的、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腿的人就是阿纳托利。人们扶起他,递给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颤抖着的肿了的嘴唇老挨不到杯子边上。

“是的,是他。这个人不知怎的和我密切而沉痛地联系在一起。”安德烈公爵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回事。突然,他想起一八一○年在舞会上看见的娜塔莎,想起她那纤细的脖颈和手臂,她那时时都处于兴奋状态的、又惊又喜的面庞。于是,他心灵深处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苏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更生动、更强烈。

安德烈公爵忍不住流出了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别人,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认识。“对兄弟们、对爱他人的人们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散播的、玛丽亚教给我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

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势,穿着各种服装,躺在属于皇室农奴的田地及草地上,数百年来,波罗底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这里收庄稼,放牲口。在救护站周围一俄亩的地方,鲜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伤的、未受伤的来自不同队伍的士兵,惊慌的面孔,他们一批步履艰难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瓦卢耶瓦。

整个战场,原先是烟雾弥漫,刺刀在晨熹中闪光,是那么欢快而美丽,现在却在潮湿的烟尘笼罩下,散发着难闻的硝酸和血腥味。乌云聚集着,开始落雨了,雨点落在死者身上,落在伤员身上,落在惊慌失措、筋疲力尽的幸存者身上。

虽然战斗已近尾声,但人们仍能感受到恐惧;虽然他们乐于停战,但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导他们;虽然炮兵中三个只剩下一个,而且浑身沾满了火药和血,都累得走不稳路,踉踉跄跄,气喘吁吁,但他们仍在送火药,装炮弹,安上引火线,瞄准。炮弹仍在双方之间迅速而冷酷地飞来飞去,把人的身体炸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统治人类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继续着。

第十五章 劫难

八月二十六日,波罗底诺战役爆发了。波罗底诺战役是怎么回事?是怎样引起的?又为什么要打这场战役呢?无论是对法国人还是俄国人来说,它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军来说,败了敌人会长驱直入进入首都莫斯科,对法国人来说,败了就全军覆没。双方都非常害怕,但事态已经如此,拿破仑不得不发动战役,库图佐夫也只好奋起抗战了。

战争彻底爆发,身处战争之中,所有事都要向后推迟,包括被心爱的姑娘背叛,包括父亲去世。这时,安德烈公爵带领一支预备队,准备偷袭敌人的一个根据地,但是早有准备的敌人让他们瞬间就损失了二百多名战士。在敌人猛烈的炮火攻击下,到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千多条战士的性命。

在凝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整个战场都被浓浓的烟雾遮掩,不断有呼啸的炮弹和榴弹落下。虽然大家在极力躲避,但死伤人员仍在不断增加。随着攻击次数的不断增加,活着的人的生存机会越来越小。在死亡气息的笼罩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队伍中几乎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炮弹落下和叫担架的声音。身为团长的安德烈公爵,也像其他人一样面色苍白阴沉,他背着手在草地上走来走去。

看着阵亡的士兵尸体被抬离战场,看到受伤的人痛苦地在地上爬,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一次次地激励那些还在战斗的士兵。

“当心!”一个士兵喊道,旋即一颗榴弹呼啸着落了下来,落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营长的战马旁边,受到惊吓的战马打了一个响鼻,惊慌地抬起前蹄,差点把营长摔下来。

“卧倒!”一名扑倒在地的副官喊道。就在这一刹那,榴弹爆炸了,无数弹片四散飞射,令人窒息的硝烟顿时弥漫,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可还没走两步就重重地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只见血从他右侧腹部流出来,在草地上流了一大摊。

叫来抬担架的后备军人在军官们身后站着。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站着干吗,快过来!”

后备军人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但他凄惨地呻吟起来,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了。“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人喊道,他们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来,放到了担架上。

后备军人们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边,那儿停着几辆大车,救护站就在那儿。救护站是在小白桦树林边搭了三个卷着边的帐篷。树林里停着大车和战马。马正在吃饲料袋里的燕麦,麻雀飞到马跟前啄食撒下来的麦粒。乌鸦闻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在白桦树上飞来飞去。帐篷周围,一些穿着各种服装的、血渍斑斑的人们或卧或坐或站。伤员周围站着许多面色疲倦、神情沮丧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官怎么也赶不走他们。士兵们不听军官的话,仍然靠着担架站在那儿,他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帐篷里一会儿传出很凶的大声哀号,一会儿传出悲惨的呻吟,有时一个医助跑出来取水,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在帐篷外等候的伤员们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们呻吟、哭泣、喊叫、咒骂,要伏特加酒。

有些人昏迷,不停地说着胡话。担架兵迈过还没包扎的伤员,把团长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较近的帐篷,停在那儿听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睁开眼睛,好久都弄不明白他周围是怎么回事。离他两步远处,有一个头上裹着绷带、黑发秀美的高个子军士,他拄着一根大树枝站在那儿大声说话,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头和腿都被子弹打伤,他周围聚集着一群伤员和担架兵。

一个医生从帐篷里走出来,围着一条血渍斑斑的围裙,两只不大的手也沾满了血,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雪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受伤的人,四下张望着。显然,他想休息一下,向左向右转了一会儿头,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别人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爵,于是他吩咐把公爵抬进了帐篷。候诊的伤员们纷纷议论起来。“看来在那个世界也只有贵族老爷好过。”一个伤员说。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一张刚腾出的、医助正在冲洗的桌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四周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大腿、肚子和背脊剧烈的疼痛,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融汇成一个总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体充满了这座低矮的帐篷,就像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斯摩棱斯克大道上人的肉体填满一个脏污的水池。

帐篷里有三张台子。两张已经被占着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张台子上。有一阵子没人管他,他无意识地看到了另外两张台子上的情形。最近的台子上坐着一个士兵,四个士兵扶着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他肌肉发达的栗色背脊上做手术。

“给他脱衣服,站着干吗?”医生愤愤地对医助们说。当一个医助卷起袖子,忙着给安德烈公爵解纽扣、脱衣服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回忆起了自己最早、最遥远的童年。医生低低地弯下身来查看伤势,摸了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别人打了个手势。由于腹内的剧痛,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大腿里的碎骨已被取出,炸开的一块肉被切除,伤口也包扎好了。有人往他脸上洒水。安德烈公爵刚一睁眼,医生就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又匆匆地走开了。

自从经受了那次痛苦以来,安德烈公爵好久不曾有过幸福的感觉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尤其是最遥远的童年,那时,有人给他脱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唱着催眠曲哄他睡觉,那时,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对生活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中,这样的时光甚至不是过去,而是现实。

安德烈突然看见一个人。“给我看看……啊!啊!啊!……”那人哭泣着呻吟。听到这声吟声,安德烈公爵直想哭。

人们给那个伤员看了看他那条被截去的、沾满血渍的、还穿着靴子的腿。“啊!啊!啊!——”他像个女人似的恸哭起来。那个站在他身旁挡住了他的脸的医生,这时走开了。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道。他认出那个不幸的、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腿的人就是阿纳托利。人们扶起他,递给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颤抖着的肿了的嘴唇老挨不到杯子边上。

“是的,是他。这个人不知怎的和我密切而沉痛地联系在一起。”安德烈公爵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回事。突然,他想起一八一○年在舞会上看见的娜塔莎,想起她那纤细的脖颈和手臂,她那时时都处于兴奋状态的、又惊又喜的面庞。于是,他心灵深处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苏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更生动、更强烈。

安德烈公爵忍不住流出了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别人,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认识。“对兄弟们、对爱他人的人们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散播的、玛丽亚教给我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

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势,穿着各种服装,躺在属于皇室农奴的田地及草地上,数百年来,波罗底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这里收庄稼,放牲口。在救护站周围一俄亩的地方,鲜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伤的、未受伤的来自不同队伍的士兵,惊慌的面孔,他们一批步履艰难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瓦卢耶瓦。

整个战场,原先是烟雾弥漫,刺刀在晨熹中闪光,是那么欢快而美丽,现在却在潮湿的烟尘笼罩下,散发着难闻的硝酸和血腥味。乌云聚集着,开始落雨了,雨点落在死者身上,落在伤员身上,落在惊慌失措、筋疲力尽的幸存者身上。

虽然战斗已近尾声,但人们仍能感受到恐惧;虽然他们乐于停战,但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导他们;虽然炮兵中三个只剩下一个,而且浑身沾满了火药和血,都累得走不稳路,踉踉跄跄,气喘吁吁,但他们仍在送火药,装炮弹,安上引火线,瞄准。炮弹仍在双方之间迅速而冷酷地飞来飞去,把人的身体炸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统治人类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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