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且寒睁开眼睛时，他正躺在一张床上。

窗子紧闭，屋里光线有些暗淡，他想爬起来便挪动了一下身子，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流遍全身，这才发现，他的胳膊、胸口、腿上都缠满了绷带，绷带的许多地方都渗着血迹，想来时间已久，很多血迹都已经干结成块。

混乱的脑海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走进一个人，萧且寒望过去，那个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来人看到他醒来，淡淡地说了句：“你醒了，我叫穆越青，你昏迷了已经五个月。”

五个月前，穆越青得知若魂的下落去萧家求取，可到了萧家才发现萧家已然成了一片废墟，他遇到萧世卿与花如月向他们说明来意，夫妇俩并不认识他，因为若魂的敏感性，想当然地认为他亦是如同萧月痕之类企图将若魂据为己有，对他颇有敌意，他们想到萧蕾被萧月痕抓走，虽然萧且寒已经追去，但是他并非萧月痕的对手，他们很害怕萧蕾与萧且寒出现意外，便想利用穆越青去制衡萧月痕以此救助萧且寒与萧蕾，所以告诉他若魂已经被抢走。

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穆越青来到望月山，刚好看到有两人在交战，旁边还有一名小姑娘，他想交战的两人定然是抢夺若魂之人，让他吃惊的是，他发现交战的一方竟然是先前在西蜀酒楼遇见的那个人，还没有弄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看到那名小姑娘一剑刺进那个人的后背，再后来，那个人即便受伤依然挺身而出为保护小姑娘与另一人双双坠崖，他被那个人的行为震撼了，飞速过去想救下他，可他坠落的力道相当大，来不及赶到，那个人身体已然与石壁连续撞击，不过好在，在他坠落崖底之前终于被穆越青及时救起，才没有让他像另一人似的摔得粉身碎骨立时毙命。

穆越青把他送到桑月城一家客栈，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他身上不仅有剑伤，而且坠落时与石壁撞击造成身体多处骨折，他受伤太严重了，虽然大夫为他做了最好的治理，但是大夫说，他能不能醒来只能凭他的造化。

望着他，他脸上的面具在他坠崖时已经掉落，穆越青很难想象他的脸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历程才被毁坏成这样，但是想到他被小姑娘刺伤后依旧毫无悔怨地再次回救小姑娘，穆越青对他表以深深的敬意。

期间，大夫为他整理伤口时，从他的衣服里发现了一把匕首，然后交给穆越青，穆越青凭着直觉觉得这把匕首应该就是若魂，但是他并不确定。

接下来几天，那个人连续发着高烧，脑子迷迷糊糊，嘴里偶尔会喊着“萧蕾”两个字。

之前在西蜀酒楼，穆越青就猜测这个人或许就是萧且寒，想起那天听到几个人茶后闲谈时说萧家二当家爱上了他的亲侄女萧蕾，同样是“萧蕾”，这就不难断定，眼前的人果真是萧家二当家萧且寒。

得知他的身份后，穆越青想把他送回萧家养伤，或许是因为心下感应到穆越青的行为，萧且寒昏迷中极力阻止，迷迷糊糊喊着：“我不能见萧蕾，我不能见萧蕾。”，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穆越青顺着他的心愿便就此作罢。

因为若魂，因为萧且寒与萧家的关系，穆越青暗中去了一趟萧家，当他看到萧蕾的样子时，他终于明白萧且寒为什么坚持不去萧家，或许一层原因是两人的感情纠葛让萧且寒再没有脸面回萧家，再就是原来那天在望月山将他刺伤的小姑娘就是萧蕾，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某些难以捉摸的变故。

当然，这些只是穆越青单方面的猜测，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萧且寒虽然伤重，但是他仍然记得诸葛莫测说过的话，他与萧蕾这一生只有三次见面的机缘，超越这个限制就会相互伤害直至灭亡，这一次回萧家相救是他与萧蕾第四次见面，而这一次他差一点丢掉性命，他很害怕再次回萧家与萧蕾见面会给他和萧蕾带来更加难以预料的伤害。

自致渊山下来，身上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但是穆越青敬重萧且寒的为人，而且，他手中的若魂也毕竟是从他身上得来，他欠萧且寒一份恩情，萧且寒受伤太过严重，如果放手离开，萧且寒或许会死去，所以他不能扔下萧且寒不管，他要等到他彻底醒来。

可是这一等就是五个月。

萧且寒醒来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想到萧蕾，他急着问穆越青：“你知道萧蕾怎么样了吗？”，他还记得当初他与萧月痕双双坠崖，只留下萧蕾单独在悬崖上，不知道后来她是否安然无恙。

穆越青告诉他：“萧蕾已经回到萧家，她很安全。”

能看到萧且寒终于舒了一口气，他这才想到自己，看了看浑身红白相间的状况，“我居然没死？”，他抬起头来，大病初愈后的脸色有些暗淡，他看到穆越青有些惊讶，“原来是你！是你救的我？”

穆越青不置可否，回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热水，返回递给他，“你嘴唇干裂得厉害。”

“谢谢你！”，他这一声感谢是感谢穆越青的救命之恩。

萧且寒接过杯子，仅喝了一点便又放在床头旁边的椅子上，深深吸一口气，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捡回一条性命，他没有一点怪萧蕾，因为他知道萧蕾刺伤自己完全是因为天意在作祟，忽然又想起来，“萧月痕呢？”，然后他双手摸向衣服各处，“若魂在哪里？”

五个月的时间，穆越青弄明白了一切，他告诉他：“萧月痕已经死了，至于若魂，它在我这里。”，伸手从怀里衣袋中将若魂取出，递给萧且寒。

萧且寒接过若魂，拿在手里反复看，脸上溢起一丝欣慰。

穆越青诚挚发出恳求：“萧前辈，我知道若魂是萧家之物，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且寒看向他，眉头一紧，似乎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穆越青接着说：“我曾经答应过别人一件事，那件事与若魂有关，萧前辈，我想跟你暂借若魂，等我的事情完成后，我必然会将若魂重新归还萧家，希望你能答应。”

在许多年之前，萧月痕同样想拿到若魂，为此还引发了家族之争，萧家前仆后继誓死都没有让萧月痕达成心愿，足以看出萧家对若魂的看重，但是今天，萧且寒刚刚醒来，穆越青就发出这样的请求，他的话没有表述多少，对他，萧且寒竟然没有一丝想拒绝，很是信任，不知道这种信任的感觉源于哪里，绝不是因为他救了自己而向他报恩的一种心情，或许是因为他明明有很多机会携若魂逃走却仍要把自己救醒后再向自己发出请求的这种光明信义。

简单思虑了下。

没有说什么，萧且寒又将若魂递出。

穆越青伸手接过，很简短的两个字：“多谢！”

萧且寒稍微一笑，然后想到他已经照顾了自己五个月，便跟他说：“穆小兄弟，很抱歉耽搁你这么长的时间，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现在我已经醒来，你请自便吧！”

穆越青想了想，临走时还是打算告诉他：“萧前辈，萧蕾的眼睛失明了。”

事情是这样的。

萧且寒与萧月痕坠落悬崖之后不久，萧蕾便返回了萧家。

萧世卿与花如月看到萧蕾回来，自然喜不自禁，可是当他们问及萧且寒以及若魂的下落时，萧蕾告诉他们，萧且寒与萧月痕已经坠落悬崖，而若魂在萧且寒身上当然也跟着掉到了悬崖下面，萧世卿当即问她怎么会这样。

萧蕾说：“萧且寒是为了救我而与萧月痕同归于尽的。”

萧世卿夫妇尤其是花如月惊讶于萧蕾的表情，按照她对萧蕾的理解，萧且寒的死去对于萧蕾应该是一个极大的痛楚，但是萧蕾过于轻松平淡。

不仅如此，萧蕾竟然还没好气地抱怨：“萧月痕身负重伤，我本来想为萧家死去的人杀了他报仇，但是萧且寒极力阻止我，我一怒之下将剑刺向他的身体，最后他坠下悬崖是他活该。”

“什么？”

萧世卿夫妇简直难以置信，他们完全惊呆。

其实，也记不清从哪一天起，他们就发现萧蕾与之前有所不同，她的性情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的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沉湎于对萧且寒的爱念之中，这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但是同时，萧蕾对其他很多事情也变得很无所谓，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顺其自然的态度，而且，她对萧世卿与花如月，也再没有像以前那样粘人。

但是，萧蕾活得很潇洒，所以他们也一直没有特别去在意这些改变。

现在如萧蕾所说，萧且寒完全是因为萧蕾而死，如果不是那一剑，萧且寒怎么会与萧月痕同归于尽坠落悬崖呢，萧且寒死了，而反观萧蕾竟然没有一点因为他的死而痛苦的情绪，他们真的很疑惑，她真的还是他们的那个女儿吗？

两天后，萧家为萧且寒举行了衣冠冢葬礼。

葬礼上萧世卿眼睛红肿，花如月泪痕连连，而萧蕾则完全是一副淡然平静的模样。

直到下葬的那一天，天空中下着小雨，萧蕾眼看着萧且寒的棺木缓缓落入萧家墓地，她想，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他再也不会像那天一样阻止自己做任何事情了。

惬意，畅然。

萧且寒下葬后，萧世卿夫妇离开，萧蕾走在最后，她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萧且寒隆起的墓陵，她想起了几个月前，想起了几年前，已然入土为安的他曾经是那样不顾一切地为自己，如今他离自己而去了。

天空中一声惊雷响过，胸口中蓦然一阵刺痛，痛得她近乎哭出来。

只是那股刺痛一闪即逝，她伸手抚向自己的胸口，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葬礼过后几天，萧家因为与萧月痕大战被毁坏暂时搬迁到另一处地方，这个地方虽然没有先前的萧家院落宽大，但是经过那件事后的萧世卿夫妇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与生活，两个人积极筹建新家园，而萧蕾毫无情绪一如往昔。

三个月后，萧蕾在桑月城大街上溜达，偶然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她有心循声看过去，那边一棵槐树底下，几个人坐在那里喝茶闲聊，他们说萧家二当家萧且寒大逆不道罔顾伦常爱上自己的亲侄女，不过好在到最后他坠落悬崖而死，那真是苍天有眼。

他们说得大快人心，看到萧蕾走过来时赶紧闭口。

萧蕾却问他们：“你们是说萧且寒爱上了我？”，还记得曾经很久之前，她那么的思念依恋萧且寒，她多么希望萧且寒能同样对自己产生深情，可是猝不及防，等见到他时才知道，他竟然是自己的亲叔叔，天意弄人。

从来都不知道，今天听到他们闲聊，难道他对自己也有那样的感情？如果真的如他们所说，那天自己刺他一剑可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反救自己，终于说得通了。

他的爱，曾经是那样的渴望，渴望到让自己痛不欲生！但是现在，他再多的爱都如同一片枯黄的叶子，自己再也不稀罕。

他居然爱上自己，就如同他们所说，大逆不道罔顾伦常，这样的下场是他自作自受，无关他人。

忽略他们惊诧鄙夷的表情，离开时又纠正他们：“其实，萧且寒是被我一剑杀死的。”

离开后，那天晚上萧蕾难以入睡，她的胸口莫名的胀痛，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脱膨胀，将她折腾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那种感觉依旧没有消失，她抚着胸口早早爬起来，出去。

天色还有些灰暗，顶着微凉的风漫无目的地徜徉，可是胸腔中那股胀痛始终难以消除，浑浑噩噩中，直到她来到一个地方，抬眼，原来是萧家墓地，墓地里葬着萧家历代的祖先，还有前不久刚刚才下葬的萧且寒，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当她看到那块新立的崭新的墓碑时，奇妙的是她胸腔中那股胀痛竟然缓缓消散了。

她又轻松地返回萧家。

七天后，令人讨厌的胀痛再次不请自来，此时的萧蕾已然找到窍门，她再次来到萧家墓地，很神奇，那股胀痛再次莫名其妙地消失。

一个月后。

这些天来萧蕾隔三差五都会去萧家墓地，其实她很不情愿，只是胸腔中那股疼痛让她很难受，不得不去那里消除疼痛，因为只有在那里，面对萧且寒的墓碑时，她的痛才能渐渐消减。

痛楚虽然消减，但是她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随着时间萧蕾体内的痛楚呈现出越发强烈的趋势，她去萧家墓地所呆的时间也呈现逐渐加长的程度，殊不知，那股胀痛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消逝的瘟疫，萧且寒的陵寝看似是消除瘟疫的奇效良药，其实它更像助长瘟疫的催化剂。

直到有一天，她在家无所事事，便来到城外望月山看风景。

不知不觉，她走到那天萧且寒与萧月痕坠崖的地方，望着那片悬崖，悬崖边上还有许多零散的瓦砾与石块，她一下子惊醒。

那天，就是在这里萧且寒救了自己。

距离那次事件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今天萧蕾无意中来到这里，站在那些记载了已然逝去的故事的瓦砾石块前，胸口中忽然生出一阵痛楚，萧蕾恍然才意识到，最近这股痛楚越发地频繁了，她想她应该立刻去萧家墓地，因为这股胀痛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消除，她第一时间向后返回，可没想到的是，那股痛楚以前所未有的膨胀速度迅速铺展开来，从最开始的胀痛以最快的速度发展到撕心裂肺，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向全身蔓延，没有任何征兆，萧蕾痛得难以忍受。

她蜷缩着身体趴在地上。

她颤抖着，那股疼痛就像是一条饿极的毒蛇，稍一接触到猎物就将猎物紧紧缠绕不再放开，越缠越紧越紧越痛，无法思绪无法呼吸，她闭上眼睛希望这一切能像梦一样消失，但是闭上眼睛的同时，脑海里却莫名的被另一个身影深深占据，那道身影是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

那是谁？

他是谁？

随着她的哭喊，那道身影渐渐清晰，终于呈现在眼前。

他是萧且寒！

“轰隆”

仿佛惊蛰之后的一声春雷，炸开了心脏，撕裂了血管，鲜血狂烈地汹涌着，萧蕾煎熬地抽搐，她努力抵抗那股莫名的疼痛，终于没有忍住，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在那些碎石块上，鲜红的血液并不沉淀，在萧蕾清晰的注视下，那口血液渐渐幻化成形，变成一把匕首，上面有醒目的两个字：天意。

这口鲜血喷出之后，她全身的疼痛居然缓缓消失了，她坐起身，捡起那把匕首放在眼前，匕首短小的刀身泛着蒙蒙的光泽，“天意”两个字熠熠生辉，她将匕首翻过来，另一侧还有八个小字，她凑近看：天赐萧姓，奈之若何！

“天赐萧姓，奈之若何！”

萧蕾昏昏沉沉重复了一遍，忽然间，另一重浩瀚磅礴的悲伤犹如决堤的黄河轰轰烈烈涌遍全身瞬间将她淹没，悲伤的力量赐予她比之先前百倍千倍的痛楚，那些无与伦比的痛楚再从全身回笼，最后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心脏。

前尘往事，往事前尘，一幕一幕在脑海中轮现。

“不，不是这样的！”

紧接着一口鲜血再次喷出，萧蕾一下子晕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