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赵凌羽

父亲常感叹说：“人活着不容易。”

那时候家里没什么积蓄，但对这渺小且卑微的家庭而言，有肯为家奔波劳碌的父亲和勤俭持家的母亲就足够了。

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母亲是家庭主妇。虽然家里的经济状况一年到头都不怎么景气，但每年省吃俭用下来还是能够攒齐一定数额的钱用来缴纳房租和为就读于市重点高中的哥哥交付高额学费。日子能过得下去全都靠父亲的辛勤工作和母亲的精打细算。

我二零零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出生在河北，在我两岁时一家人又搬到了太原。我哥大我五岁，和我不同，他打小就成绩优异，还是附中里的优等生，这也理所当然的成了全家的骄傲。我哥很宠我，学校每次发了奖学金，他都会偷偷留下五十块钱给我，完了还不忘嘱咐我说：“一定要省着点花，可别让妈发现了。”

不得不说，那时候日子过得艰不艰苦，一家四口人里我感受的最少。

而这些早已成为了陈年往事，我童年时期还算美好的回忆。

在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父亲不幸遭遇了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那场车祸导致他左小腿胫骨粉碎性骨折，落下了不可治愈的后遗症，从而终生残疾，余生都只能靠拄拐来行走。这对已是中年的父亲而言必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对我们简单幸福的家庭来说，更是属于飞来横祸。

家里的日销开支就仅仅靠缴纳清房租后那微乎其微的盈余。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父亲的工作收入，对这个生存在大城市中的底层家庭而言，就等同丧失了主要的经济来源，缴清房租和供我哥上学成了那时最令父母亲头疼的事情。之所以这样，日夜为家务操劳的母亲啊，才不得不同时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这个可怜的女人虽然寻到了谋生的工作，但为了能多节省点钱，便没有办厂里的饭卡，而是选择在每天早晨上班前往自己的布袋里放一杯开水和几个昨晚蒸的馒头。瘦弱的身体不知道还能用来被她糟蹋多久。母亲为了养家糊口卖命的工作因而积劳成疾。

母亲生病了却从不买药吃，身边的同事都看在眼里，就算她自己能硬挺下去，可是老板却不敢再继续用她了。

母亲工作还不到一年就被厂里的老板打发走了。那时的一家四口人就仅仅靠着赔偿金和补助撑了一天又一天，日子也过得一年不如一年。

面对这日益窘困的生活和一系列的挫折，父亲开始消极颓废，酗酒成瘾。自甘堕落的父亲常常与数落他的妻子发生争执，为此我和哥哥想尽办法哀求劝说也无济于事。

硝烟弥漫在曾经温馨的家，童年沉浸在家庭矛盾的阴影之中。

那年的一天，母亲和父亲又一次激烈争吵起来，这一次，我不知道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吵得比以往还要激烈。父亲摔盆砸碗甚至痛打了他的大儿子一顿，我也不明白是出于什么，使哥哥平白无故挨了父亲这顿打。

母亲在平日里所积攒下的怨气连同那天发生的冲突让她坚定不移的做出一个决定──离开这个家。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整日都消沉糜烂的父亲影响，所以要求往后跟着自己生活。

但我还是被父亲敲定留下，尽管母亲极不情愿。可这便是根据法官的最终判决而定下的结果。失落的母亲和那时刚步入警校的哥哥终究是离开了这个家。

这是我同母亲的最后一次接触，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和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第一次领略了父亲常说的“人活着不容易。”

与母亲别离后的三年，父亲不顾我的意见和反对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结了婚。房租到期后我只能跟随着父亲一同搬进了那个女人的家。从那时起父亲便开始从事中介工作，生活态度虽算不上是洗心革面，但总比过去要端正的太多。

本以为这坎坷乏味的生活有了些许转折，但造化弄人，世事难料，命运又岂能被轻易揣测。

就在昨天放学后的晚上，我挎着书包提着一袋零食正赶着回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天午饭时父亲说他晚上会有应酬要晚些回家所以需要我自己买东西吃，此外，一路上都隔三差五的听到有人议论说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事故现场似乎就在距离学校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而那里也恰恰是我每次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和许多人一样，我路过时也不由得注意了那里。在路灯的照射下，地面上残留的斑斑血迹和轮胎印清晰可见，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掉落在事故现场的玻璃碎渣。

我不禁感叹这确实是一场很惨烈的事故，于是便回家了。

但在今天，我看到了一则关于此事件的新闻报道。

报道上写着：

“【案情通报】

2018年6月21日19时27分许，一名中年男子驾驶一辆黑色无牌丰田越野车（驾驶人正在确认调查中），沿八一街由东向西行驶至体育路八一街口路段时，与路边行走的一名中年残疾男子发生碰撞，导致后者被撞飞摔落在路边停靠车辆上受到二次伤害后当场死亡。肇事车辆在案发后并未减速也并未避让，继续行驶，与路边停靠车辆发生刮蹭，并致八名行人不同程度受伤，最终与路边停靠大巴相撞致使肇事者当场休克。

目前肇事者已被送往医院救治，暂无生命危险。九名路人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七人轻伤，伤者均已被送往医院救治，均无生命危险。除肇事车辆外，三辆轿车不同程度受损，一辆大巴受损严重。

此案详情正积极调查当中。

南城区交警大队

2018年6月21日”

随后新闻播放了案发经过的监控画面还有事故现场死者的照片，虽然影像部分对死者的面部以及血腥处都经过了打码处理，但也不难分辨出死者的衣着与体型。

我瞪着液晶屏幕，用微微发颤的手扶向额头，不祥的预感使我头晕目眩。

一切都在我还没有认清现实时，现实却已向我说明了一切。

十分钟前，我遭遇了袭击，瘫倒在地上，红肿的脸颊上粘着泪水和血渍，望着漆黑的夜空我回忆起了自己的人生往事。

现在，我闭上了眼，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父亲常感叹说：“人活着，不容易。”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赵清堂

“清堂”两字是父亲取的，寓意就是要我清清白白做事，堂堂正正做人。

身为男人，我带着妻儿背井离乡苟且偷生了十三年。身为父亲，我什么也给不了，留不下。我悔恨我的失职，却又无可奈何。

今天下午待我送文娟到车站后便打车回去了，她在前天就和我说过，二十一号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下车后我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坐在楼底下的茶馆前，一边乘凉一边等着老戴的到来。我们昨天在电话里约定好今晚七点半左右在这儿碰面，我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在这里等他。这两天休息下来也没别的事干，正好老戴也在电话里反复嘱咐我，要我这两天尽量待在人多的地方，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一个小时以后同老戴见了面，那家伙自会向我解释，而这也正是我们此次碰面的原因。

我点了根烟，看着旁边车道上来往不绝的车流长叹了口气。

想起四天前的早晨，儿子又因为学校的事跟我吵了一架，他自开学来就对新学校和同学充斥着各种不满，甚至是敌视，学校里的老师也经常向我反应这个问题。我知道他从小性格就内向，和一般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我劝他要积极融入集体，既来之则安之，多和同学打好交道，可他又开始抱怨这个指责那个的，还说什么“这儿就是垃圾场，根本就不是学习的地方……”这浑小子也真是的，总是能找些千奇百怪的说辞来和我对着干，简直就是没事找事。

但说实话我心里很清楚，儿子之所以这样就是想转学，想去市中心的一所示范高中借读。他现在上的那种烂学校里是什么情况我比他还要清楚。我心疼我儿子，但转学又谈何容易呢？何况这还是所示范中学。且不说我这可怜的人脉，光这一笔费用就完全不可能掏得起……他能比同龄人上进，想要奋发学习确实是件好事，但我实在是没有足够的能力，也支持不了……做父母的都想要子女好，谁都不想让子女遭罪受苦，可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无能为力……儿子虽然经常同我抱怨，但却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这个意思，可能他自己也知道，正因为有他这个窝囊的亲爹，所以这个美好的愿望几乎不可能实现吧。

我苦笑，这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成年人的生活里，从没有容易两字。

四个月前我和文娟结了婚，坦白说是为了儿子才结的。能遇见文娟让我觉得十分幸运，因为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再结婚。三年前，我和我最爱的女人离了婚，我们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将近二十七年。青涩的高中时代起我们便瞒着父母偷偷交往，大学毕业后我们在婚礼上彼此相誓要白头偕老，但她最终坐上火车选择离我而去，我不后悔，也不曾怪她分毫，可能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毫无疑问，是我先辜负了她。为了弥补，我只能让她对我心如死灰，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十六年前，我在邢台市的一家报社里从事助理记者，妻子正在家里带孩子。事业蒸蒸日上，我不久之后便可以正式升职为文字记者。升职就意味着薪水待遇的提高，生活负担的减轻。在我为事业上的成功而欣喜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使我偏离预期。

在离升职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寒东街的一所小区里发生了命案，死者是我曾经的高中同学。这场案件的起因是物业的不作为引发了小区众多业主的不满，两方人员多次协调无果后起了争执。暴力冲突导致了命案的发生。但此次案件里本该被重判的施暴者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惩罚。

我把这件事情同老婆讲，她叫我不要掺和进去，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结案后的一个礼拜，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到当地派出所做最后一次走访。

接待大厅里，一个女人正声嘶力竭地哭喊，而她的怀中还抱着阵阵啼哭的婴儿。站在妇女旁的三名警察对眼前的情况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女人低着头曲着身子跪在地上任凭拉扯始终不肯起来，看样子已经僵持了很久。一名知道我身份的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先离开，我无奈的回头望向还在厅内撒泼的女人。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个女人就是被害者的妻子。我同学死的那一年，他家里有两个老人需要照顾，他们的大儿子刚上小学三年级，而他们的女儿，出生还不到四个月。

后来我丢了工作，我瞒着我的老婆，将事件报道了出去，却没有引起反响，头版报道的内容，依旧是那些众所周知的文章。

而当天那个在大厅里拍我肩膀的警察，就是老戴。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实在是不愿在继续回想这些破事了。我随手扔掉了燃烧殆尽的烟头，数了数已经是第六根了。

我拿出手机瞥了一眼时间，屏幕上显示是十九点二十一分，我搓了搓脸，伸了个懒腰便起身前往十字路口。

走到街口的路灯下，我掏出手机准备拨给老戴。

手机响了，我接起来，只听到他在电话的一头里大喊着说：“跑！”

一辆黑色的车向我疾驰而来。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邱逸

这是份特殊的工作，他遍及全世界但不被世人所知，千百年来伴随着人类社会一同存在直至今日。做这份工作的人很苦，也很难会有好下场，但值不值得总得有人做。

五年前，指挥部制定并实行了《涟漪计划》。

这项计划的核心内容就是监视、控制、收拢有关敌对要员的直系亲属，在经过考察并加以训练后使其成为我方人员。而这些被监视和收拢的对象均被定义为E级人员——Mole。

这是件棘手的事，说来可笑，就在今天，我观察了四个月零三天年的E级人员，他的家属在我的责任区被车撞死了。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梁文娟

对于今天要发生的事，我心里早就有了结果，这几个月里我无时无刻都不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十六岁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被家里人赶出来打工。亲妈死得早，我那个猪狗不如的爹在我妈还没埋地下以前就四处乱搞。我妈死了以后，他和一个老鸨子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因为帮朋友打架把别人砍掉了半只胳膊给进去了。而他进没进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反倒是更期望他死。

在他没进去之前我就已经被那个老鸨子卖到了KTV里做迎宾小姐，我之前曾跪下哭着求他，也割过腕想过自杀，但他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从那时起就对这肮脏的人性和黑暗的世界充满绝望。

二十岁的时候，我拿着几千块，坐上火车逃了出来，从此在也没回去过。

后来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他专程从广西飞过来找我，与前几次恋爱不同，我能感受到他的温暖和对我的爱，相识后的两年，我心甘情愿地怀了他的孩子。他说他会娶我，但自我从产房里出来的那一天就再也没见过他。我咬牙切齿，留下无比悔恨的泪水，可我并没有选择结束自己卑贱的生命，也没曾想过抛弃这个孩子，而是带着对世界的仇恨和对人的蔑视咬着牙用血和泪活了下去。

一年前我成了一个黑社会大哥的情妇，也就是小三。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丢人，反倒是很庆幸自己找了个摇钱树。

后来他和我打成个协定，我为他监视一个仇家，这很简单，就是接近他然后和他结婚，把他的行程和状况全部报告给那个黑社会头子，之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时间和地点用手机发给他，他就会找人杀掉这个仇家。等事情顺利完成后，我的银行卡里就会多一百万，我便可以结束这天天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饭吃的日子。至于别的我丝毫不在乎，我不关心这个世界上谁死谁活，我只希望那一百万可以顺利到手。

此刻我坐在火车上，望着空旷的田野，就如同我二十岁那年。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任志强

老婆早就劝过我不要再继续干这行当，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了。跟着琛哥的这三年我还从未想过自己会杀人，之前我只是做马仔跑腿收贷而已，本想着等女儿出生就洗手不干，但琛哥前天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做更大的事，我却不敢拒绝。就在昨天我的女儿出生了，他送给我五十万当贺礼，但我女儿出生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过会里的任何人。

因果报应终有时。像我们这些出来混又没有智谋和背景的，早就蠢到拿命赌了。现在报应找上门来，我就是肠子都悔青了又有什么用呢？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