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沫先前一直觉得高梓川这样一个举动只是意气之争，只是要当着郑雪峰的面让林展涵下不来台而已——但是现在她意识到，不是。

林展涵的短节目只有一个四周跳，高梓川以正常的规格用上两到三个就稳压林展涵一头了，然而他跳了四个。

——他的真正用意是逼着林展涵也去跳。

运动员都是有强烈求胜欲的，更别说林展涵的跳跃曾经也在国际上都享有盛名。

此时此刻，面对高梓川的挑衅，全体观众山呼海啸的呐喊，以及昔日教练的注视……

但凡林展涵有一点少年血性，他都绝对不可能忍下这口气。

他一定会强烈地想要赢。

但是那样就完全中了高梓川的圈套——以林展涵现在的身体情况，强逼自己去跳四周一定会失误……甚至一定会损伤自己的身体。

那样他就彻底失去了重新被郑雪峰接纳的可能。

所有的推论都堵在明沫的喉咙口，她一个大喘气之下竟然激动得没能说出话来，然而林展涵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怕。”林展涵低声道，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让明沫觉得他是在哄小女孩，“他没有那么强，除了第一个跳跃完成得不错以外，第二个单手扶冰，第三个和第四个全部存周，一定会被降档，这样其实分并不算太高——他和真正的强者之间还有的是差距。”

他转头看向明沫，瞳孔漆沉，神色认真。

“你相信我。”他说，“我能赢。”

“不是。”明沫快急哭了，“你别赢……别赢行吗？”

别上难度，别强行跳四周……

然而主持人已经叫到了林展涵的名字，林展涵冲明沫笑了笑，低声道：“你要明白一件事。”

“什么？”

“你之前说的对，这场表演是无解的，无论怎样，郑教练都不会再收我。”林展涵笑笑，“但是，因为你给我的礼物，我有了答案。”

他走向冰场，薇薇安亲自接过话筒，笑道：“让我们一起欢迎华裔选手林展涵……”

林展涵接过话筒，礼貌地冲观众笑了一下。

“不是华裔。”他说，“九州人。”

薇薇安愣了一下，她自己是美籍华裔，和林展涵的几次接触中了解过他的经历，一直以为他是个ABC。

观众席上一时也有些错愕，毕竟林展涵少有的几次采访中都明显展示出了他中文水平远不如英文的情况，很多不了解他的路人都以为他不是九州籍。

然而全场在寂静了片刻后，立刻爆发出了掌声。

山呼海啸。

林展涵入场。

明沫怔怔地看向他。

随着膝盖一动，林展涵轻盈地飘入了洁白的冰雪世界，他的演出服是银白色的，只有肩头的火红色镶边伴随着运动微微颤动，就像是——秋深时飘落的一片红透的枫叶。

《枫》的音乐在全场流淌起来。

开场的滑行用的是下腰鲍步，林展涵一腿屈曲，一腿伸直，双足滑行于冰上，整个上身向后仰去，双臂舒展到了极致。

腿、腰、胸膛、颈、下颌的线条，到发丝的飞动，到情绪，再到眼神。

那一瞬间，即便是高梓川的冰迷，都不得不承认高梓川选错了音乐。

当《雾起》直接撞上了《枫》，两首同样是展现爱恋、情绪细腻的曲目，在这种对比之下，高梓川在表演上的干瘪轻而易举地显现了出来。

他的确跳了四个四周跳，但是每个跳跃的间歇都是非常简单的衔接，也疏于情绪的表露，完全就只是在为下一个跳跃做准备——高梓川的跳跃没有很好地融到节目里，他只是单纯地为跳而跳。

就在全场人都暗暗感慨的时候，林展涵跳了他的第一个、也是原定编排中唯一一个四周。

勾手四周跳。

右足刀齿点冰，左后外刃起跳，林展涵轻盈得像是空中被风腾起得一枚枫叶，当他稳稳落地后，全场爆发出了巨大得掌声。

转入内刃大一字的滑行，这里按原本编排是一个外刃大一字，然而外刃大一字身体后倾，重心在背部——刚刚的那个四周跳在空中拧转腰背，让林展涵觉得背后被高梓川划开的伤口似乎崩裂了，于是他不敢再将重心转移到背部，而是临场改成了重心在腹部的内刃大一字。

然而这个改动只让明沫的心情愈发颤抖——林展涵真的开始临场改编排了！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此时此刻，林展涵的心里确实烧着一股火。

高梓川在今天挑衅的眼神，以及在昨天挥向明沫的酒瓶……都让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

我一定要赢他。林展涵心里只有这一个声音。我必须赢他。

他的那些残缺的四周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自己完全可以跳得比他更好。

林展涵感觉自己的双腿似乎装了弹簧一般，随时想要跃起。

然而就在这个滑行动作中，出于之前的比赛经验，他飞了个眼风给观众席上的裁判——在比赛中，学会“撩”裁判也是证明表现力的一种重要手段。

林展涵收回眼风的时候，目光掠过了明沫。

即便只是很短一瞬，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林展涵还是敏锐地看到了明沫发红的眼眶。

他突然清醒了。

不要心急。按你原来想的那样……带着她给你的礼物上场。

那个礼物就是在前一晚的游乐场里，在千万如碎星般的灯光的环绕中，女孩抱紧了松鼠玩偶，对他露出了笑容：“我答应你。”

林展涵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枫》这首歌最终凝结成的那句话彻底地明亮于他的心中——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音乐进入到最后段落，观众们惊讶地看到，林展涵的变刃细腻到了惊人的地步，国际上拥有这种滑行的选手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他绝强的表现能力。

进入最终的旋转。

燕式接蹲踞，所有火红色的镶边都伴随着旋转飘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枚枚细小的枫叶在林展涵的周围飞舞旋转。

当所有所有的星星都黯下去。

当所有所有的灯光都亮起来。

当老旧的墙上已不再有青葱碧绿的爬山虎。

当还有人见证我的过去，期待我的未来。

“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答应你。”

曲终，良久的寂静，甚至能听到林展涵的喘息声和汗水砸落冰面的声音。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掌声。

林展涵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观众席上的郑雪峰。

这是他给他的答案，也是唯一的解、唯一的出路，他用这场证明了一件事——

我仍然想要花滑。然而我不会再偏执，不会再损害自己。

我曾不惜牺牲一切，因为我的世界本就空无一物。

但是现在我的背后有了人，我便不能再轻易倒下。

之后人们会议论起这场商演——金华花样滑冰表演盛典。在这场表演中，林展涵另辟蹊径，以绝高的节目内容分和执行分击败了跳了四个四周的高梓川。

曾经披冰斩雪不顾一切的少年学会了和世界和解，因为刀锋般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