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远的天空乌云密布，散着不容反抗的威严，朝近向冷冷逼来，仿佛肃杀大军压境。一簇簇小风儿揭地而起，飕飕地欢舞，为倒戈摇旗呐喊，空气中凄冷的气息悲哀地漫延。

在一道道天堑沟壑间安营扎寨的冥水部落，宛若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无力地等待暴风雨的降临。

冯护卫此刻正迎着沉沉云霭发足狂奔，扬起的灰尘迷了眼睛也不去理会，十几个脸色赤红的汉子松松垮垮地跟在后面。

“他娘的，快点，一群废物！”

这句恶骂似乎给了那些男人气力，他们憋足了劲儿狂奔，顷刻后又像泄了气，哈哧着舌头缓慢下来。

散食堂前方大约几十丈远围满了人群，想停脚喘口气的冯护卫见此情形，心中一紧，咬了咬牙朝人群奔去。如果没有记错，人群前面应该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有一座破败木桥架在上面，他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那小子被追得无路可逃，跳壑自尽了？

他蛮横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引起了一阵阵骚乱，几个身板瘦弱的青年立脚不稳，仰进了别人怀里，正欲开口破骂，见冯护卫凶神恶煞的长相，又悻悻地忍了回去。

还未挤出人群，冯护卫就听到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小乡父呢？去喊小乡父过来！”

冯护卫心急如焚，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手上力道不觉加重三分，恨不得把这些挡路的人统统丢进深壑中摔个粉碎！终于，他突出重围，看到沟壑对面，木桥那头，一个面孔消瘦，脸色苍白，目光凶狠的少年就地而坐。

少年发现他之后，似乎留意了几眼，又自顾骂道：“你们这帮杂鱼，喊小乡父过来，让他看看那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冯护卫这才注意到，木桥这端有五个沾着湿泥的石坛堵住了桥口，中间的石坛没有封口，盛满了颜色淡白的液体，时不时还能嗅到一股扑鼻的幽香。

仙酿——这两个字眼突然地在他脑海出现。

怪不得没有人轻举妄动，估计这些人跟他想的差不多。更何况以少年的那副惨容来看，他还有力气逃么？就算逃了，他们也有信心追上，将其擒获。

“杂鱼！你们这帮臭气冲天的杂鱼！快去喊小乡父！”凄厉刺耳的辱骂这时又从那少年口中喊出，好像一个疯子在垂死之际做着困苦的挣扎。

冯护卫抬眼看去，见少年的面色有如纸白，情绪极端失控，脏言恶语连珠般吐出，心中不免升起万丈感慨。虽说他杀死了部落之尊，却也快把自己逼疯了，真是让人扼腕。

这少年已经完了，不再值得他们动怒，现在就听凭小乡父的处置了。

滚滚乌云盘桓在低空，张牙舞爪地卷动着，似乎想把这方天地的空气抽尽，只存下绝望的窒息。时当正晌，天色却渐渐阴暗，黑夜仿佛提早了几个时辰到来，一派祥和的碧空被挤压的节节败退。

也许下一刻，滂沱的暴风雨就会倾盆般，从乌云中疯狂落下。好在，小乡父赶在骤雨降下之前，先一步而来。

他的模样不见半点窘状，不像冯护卫来时那样失礼，脸面始终白净丰润，以致于让冯护卫陡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小乡父似乎没有因其父的死憔悴半分。

他目光慵倦地四下逡巡了一圈，直到看见隔壑而坐的少年，才放出森冷的光芒：“好小子，今日看你还往哪里逃！”

“我为你拔掉了眼中钉，你应该感谢我才是。你巴不得你爹死呢吧，小混账。”那少年咬牙切齿地说。

“找死！”小乡父脸色陡变，面皮胀得青紫，双眼放着绿光，欲要冲上桥去，却被少年的话语喝止。

“不怕惹怒海神，那就过来吧！踢翻你脚下的仙酿过来吧！”

小乡父迟疑了一下，按捺住冲动，狐疑地看着那五坛沾着湿泥、一字排列于木桥前边的石坛。

“这是仙酿？”他问道。

“怕了么？”

冯护卫看到少年说这句话时，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屑与蔑视。

“我不跟一个将死之人逞口舌之利！”小乡父佯装潇洒道。

“将死之人...将死之人...将死之人...”神色间带着阴厉、不断重复这句话的少年此刻在冯护卫眼里如此可怜，这个少年本不该承受这么重的担子，他心中暗叹一声。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拖着这副病躯残体我也跑不了多远。”少年鸷视着眼，满脸慊狠，“将死之人，好一个将死之人。”

“哼！废话少说！我只问你，这仙酿哪里来的？”小乡父冷冷逼问道。

“叫一声爷爷，爷爷我自会告诉你。”

小乡父寒着脸，从紧咬的牙缝间挤出几句阴森森的话语：“好！等一会抓到你，我会多叫你几声的！”

“真是乖孙！这几坛仙酿来之不易，你可要竖耳听仔细了！”

“说吧。”

“昨夜——”

“嗯？”

“喝水——”

“什么？”

“太多——从管道里排出来的！乖孙，这是爷爷专门为你准备的。此番好意，你莫要推却，免了伤了爷爷的心。哈哈哈！”那少年像是阴谋得逞，仰天狂笑。他的笑声凄凉激越，仿佛能刺破层层乌云，响彻云霄。

“装神弄鬼！”小乡父怒极反笑，咬着牙道，“大家不要被骗了，依我看，这根本不是仙酿。”

“依你看？依你看——你身后那些一个个立着的，连个人都不是。冥水部就是依你们家依的太多了，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小子，说再多也无益！你爷爷不能活过来，你父亲不能活过来，你母亲也不能活过来，至于你，也难逃一死！”

听到此处，少年眼中陡然燃起了疯狂的怒火，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小混账，要不是你生得好，你能算个什么东西？就连海里死了的臭鱼，都比你强上万倍！你仗着你死去的老爹耀武扬威，你身后这些人只能在你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可暗地里，不知叫了你多少声小杂种！这些，你知道么！”

小乡父的脸色被这几句话噎成了猪肝色，他攥紧了拳头，恨恨地看了看左右，众人吓得耸肩缩背，不吭一声。

“其实——仙酿是假的！根本就不是海神所赐！也没有所谓的海神！假的！全都是假的！都是你们一家为了蒙蔽部人，编造出的谎言！”那少年接着叫道。

小乡父听得脸上青筋暴起，两颊肌肉止不住抽动：“真是疯得不轻，你的话说出去没人会相信！”

“没人信？是不敢信吧！你身后那些忠诚的下人们当惯了奴役，一辈子也不敢直起腰来，他们怎么敢信？一群让人瞧不起的窝囊废！”

冯护卫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突然觉得桥对面的少年有点令他不爽，他还从没有被人这么骂过。背后传来的阵阵粗重的呼吸声清晰无遗地传进他的耳中，看来身后那群人也个个气得牙痒。

一个疑问忽然在他心中升起，为什么这少年临死之前非要得罪这么多人？难道不能在众人心中留下一个更佳的印象？

“还有你，小乡父，你那张丑脸在恼怒什么？看得让我恶心！我现在都忍不住想吐！你还是赶紧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小子，别嚣张！你爷爷的墓地我们已经找到了！等我亲手杀了你之后，还要把你爷爷的尸体挖出来，在鞭笞一万遍！”小乡父恶声恶气道。

“你..”

那少年蓦地僵住，眼睛里的神采瞬间消失，变得暗淡，变得无光，好像一盏随时熄灭的油灯。这时天色更加晦暗，少年单薄的身板瘫坐在桥头，显得那样无助。

然而下一瞬，疯狂的狰狞爬上他的面容，他尖声叫道：“畜生！你们这帮畜生！你们这帮满手沾染鲜血的畜生！我咒你们永生永世不得好死，永生永世不能为人！小乡父，你就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杂种！”

“老子活剥了你！”

小乡父终于忍无可忍，嘭地一脚踢碎石坛，率先冲上桥去，被骂得狗血喷头、早已义愤填膺的众人也怒吼着踏上了木桥。

“宰了他！”

“快点，他娘的，快点！”

“老子非要捏碎了他！”

众人的怒火被奚沐骂得空前高涨，他们呲牙咧嘴，铁青着脸挤在木桥桥头，相互推搡着涌上木桥，犹如一团塞在嘴里将要涌进喉咙的食啖。

二十丈的木桥上很快涌入几十个身影，他们大多是小乡父的心腹，眼下正是他们表衷心的机会，他们个个红着眼睛，喘着粗气朝少年奔去。

冯护卫怔怔地看着这已经失控的局面，无法想象这群粗蛮的人会如何折磨那名少年，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去招惹他们，他在心中暗叹一声。

几十个怒不可遏的身影挤着、冲着、吼着涌上木桥后，木桥吱吱呀呀发着骨子里的抗议，晃晃悠悠做着肢体上的示威，可无济于事！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人们只想赶紧冲到对面撕碎那个坐在桥头，脸上流露着满不在乎神情的混账少年！

而先人一步的小乡父，此刻离奚沐只有短短几丈之遥。

“完了。”冯护卫悲哀地想到，“跳崖自尽吧！”

然而接下来，他的两眼陡地瞪得滚圆，目睹了这辈子毕生难忘的一幕。

他看到少年的嘴角突然掀起一丝冷笑，那冷笑笑得他浑身生寒，方才的疯癫与凄厉在他身上刹那间荡然无存，仿佛揭了张皮，转而变成了一个智慧之人。

那少年的手在桥面下飞速地摆动了几下，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听见嘣得一声，如同渔船桅索断裂的声音响起，蹦蹦蹦蹦蹦蹦——

这声音连响七声！

木桥登时涣散了架子，桥面上一块块木板失去依托纷纷坠入沟壑，几十个在木桥上奔进着的人们突然踏了个空，像是下饺子一般，唰唰唰跟着疯狂落下！

啊啊啊！

众人连着影向下坠去，他们恐惧的嚎叫声歇斯底里，响彻沟壑间，令人动容。十几个狼狈万状的身影下落时手足无措，下意识一通乱抓，抓着了几根充作桥栏的绳索，险而又险地吊在半途中，小乡父赫然也在其列。

这群人犹如系在绳子上的蚂蚱，笨拙的腿脚拼命弹蹬，连累得抓着的绳索也跟着嘎嘎吱吱地晃动起来，并且越来越不平稳，到最后竟如荡起的秋千一般。

他们想要稳住身体已万般困难，慢慢地，一个坚持不住了，第二个也随之坠下，第三个、第四个..

“不——”

伴着小乡父坠壑，带着一股滔天怨恨的嘶喊在沟壑里回荡，经久不绝。

原本拥堵的木桥顷刻变成了空荡荡的空心裸桥，只有孤零零的绳索在那里摆荡，似乎在抗议方才的不堪重负。

沟壑里传来的嚎叫渐渐淡去，未久前还惹人厌烦的恬躁，突然安静下来。

冷汗腾地在冯护卫后背冒起，头皮上袭来阵阵麻意，他的小腿也忍不住隐隐颤抖！

他猛然想起木桥下面有七根粗实绳索，依托着绳索木桥才得以经年支撑在沟壑之间，载无数人往返，这么多年过去，他几乎快把这个细节忘记。

怪不得少年要把仙酿摆在桥口，原来他是打着将人群聚齐后，在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歹毒主意！

而众人在仙酿面前的畏畏缩缩、避避影影，也正中了那少年的下怀！

他用仙酿成功地拖住了一拨又一拨往此地聚集的队伍，直至把小乡父吸引过来，在故意口吐秽言，激怒小乡父，激怒所有人，让他们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冲上木桥！

这一切，都是个局！

那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似乎算尽了所有天机。

他故作疯态，他藏愚守拙，他欲擒故纵，他避实就虚！

乌云终于发疯似的泼下雨点，近处的沟壑和远处的部落，生起了一片片云雾。

少年麻利起身，深深地望了他们这些呆若木鸡的幸存者一眼，转身便走。烟雨朦胧，一个孤傲的背影在雨中渐渐隐去。

他，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受伤，只是他故意布下的假象，让众人卸下防备的假象！

魔鬼！这人是魔鬼！冯护卫怔怔地站在雨里，身体突然感受到一种蚀骨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