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天色昏黑,当头一轮明月。
冥水部落各家各户木窗掩映,家门紧闭,光滑石街在月光照耀下,反射出湿漉漉的青光,如同一条条泛着光泽的蜿蜒河流,蛇形穿过孤镇,诡秘古怪。
奚沐立身在部落西边、距离冥水部约有几十丈远的一片乱石带中,身后便是一条幽深可怖的天堑沟壑。他直直地望着远方一处亮着烛火的人家,入神一般,但他的心思却不在那户人家上,而是飞得不见踪影。
他打算再进部落一趟,这是他最后一次冒险,之后他将远走高飞,去未知的旅途中漂泊,不知何年归来。
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归来。
最近风声渐紧,他日益感到处境的危险,所以他要尽快离去。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捏着的一封书信,又一次在脑中计议,字里行间是否有什么疏漏。
“谭叔:
沐儿向您道别!
我将要离开部落。也许,您启开这封书信时,我已然在几十里之外的路上。离开部落出去闯荡,是我自小的一个心愿,我曾在睡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离开部落时的场景,可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以逃亡的方式。
细细想想,也别有一番意趣呢。您无需挂念我太多,这是我心之向往,亦是我人生之幸,我不想躲在冥水部庸庸碌碌的死去。我想到外面寻找无垠平沙中的绿洲,灰蒙天空中的青鸟,垂暮黄昏中的绚烂,凄微晚风中的花香。
如此,方无悔此生尔!
我希望茫茫天地间能有一寸之地容得下我,容得下天底所有渴求平等之人。若能侥幸寻之,系我之福禄,我心怀感激。若不能,亦是我命中注定,地为棺,天为盖,埋葬我这副身骨,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前方风悲日曛,人烟罕逢,我听天之命而,亦必尽我所能。
最坏,不外乎一死,我——并不畏惧。
反倒是您,令我有些牵肠挂肚,我不知您与冥水部落有何旧怨,但我想劝解您一点,乡父与小乡父已死,冥水部再不是之前的冥水部,何不放下成见,在部落里施展你的抱负呢?一旦如此,相信以您的才能,前途必然可期。
目今部落已经大乱,谁来主掌部落,定会有一番恶斗。古墓群的冯护卫、李护卫、跑商的刘管事、散食堂的徐主事都不会轻易屈于人下,您在渔民间素有威望,自保想来无虞。但若有一丝机会,您也不妨争上一争。
古来就有一句俗谚,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既如此,乡父怎就不能由您做上一做呢?
真有那一天的话,劝您两条,不要敬鬼神,不要有奴役。
您若有心乡父大位,古墓群的那帮奴役或许能够助您一臂之力。他们被欺压了那么多年,谁去解救他们,谁就是他们的恩人,谁也就可以驱使他们为之效劳。
就算无心,也希望您费心去将李爷爷、石滇之父解救出来,我想古墓群的那些护卫们不会驳您面子,毕竟部落混乱,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出路。
您与他们是我在部落最后的几位亲人,好好照应他们。
顺颂时绥,永别了。
奚沐。
奚沐过了一遍书信内容,觉得无甚疏漏,便定了定神,朝着他盯着许久的那一处亮着烛火的人家走去——那是潭江的家。
一派月色幽冷地洒下,照耀得冥水部房屋半隐半现,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借着绰绰月影,奚沐斜长着影子独自走在盘桓石街上,脚下传来的嗒嗒脚步声在这片寂静中格外响亮。
凄清的夜风拂过脸颊,微微有点凉意,风中携带着一股鱼腥的气味,这是从那片挑拣鱼鲜的海岸上飘过来的味道,肥嫩的海鱼被渔民挑拣完毕后,剩下发臭了的死鱼无人理睬,只能曝尸海岸,恣意地释放着熏天臭气。
奚沐走近潭江家门前,看到两扇低矮的木门懒散地合着缝儿,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只闻得见他一息重一息浅的淆乱呼吸声。
他将信从门缝里塞进去,咬了咬牙转身离去,仿佛下这个决定抽尽了所有力气,他的背影显得极为萎靡,分外落寞。但刚走出几丈远,他又掉过身来,再度走至门前,透过狭窄的门缝朝里张望。院子里干净整洁,杂物不多,几个草垛角落里立着。正屋的木门紧闭,从屋内发出黄澄澄的火光。
“真的要永别了,谭叔。”
奚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伤感,凄恻动人,悲凉不已。
就在这时,一丝细微的动静隐约从四下阴暗里发出,像是海鱼在水中摆尾发出的声音。
不妙!
有人!
奚沐不及细想,拔腿就跑,这段日子他杯弓蛇影,紧张兮兮,生生练就了个闻风而逃的本领。
“追!”
在黑暗中潜伏的那些人发现行迹败露,当下不再隐藏,只听得领头者一声大喝,如闷雷滚滚,顿时现出十几道迅疾身影,飞也似的,朝奚沐逃遁的方向追去。
那领头者只喊了一声,并未跟着追去,却是停在原地低声感怀了几句:“小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能不能从这天罗地网中逃掉就看你的造化了。”
凄清月辉下,见他生得腰圆膀厚,相貌魁伟,细细一看,不是冯护卫,还能是谁。
奚沐此刻自然不知有人暗中帮了他一把,兀自庆幸没有进到潭江家中,不然就被人瓮中捉鳖了。
“看你往哪里逃!”
“奚沐在这里!别让他逃了!”
“快来人!抓奚沐!”
奚沐不敢回头,只听得身后一声声竭力的吆喝不断传来。他从背后那阵子急促步伐大概可以推断,这支队伍至少有十余人之多,个个步伐稳健,呼吸平稳,看来都是脚力不错的好手。
随着吆喝声在夜空中响起,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巷弄里纷纷亮起了火光,犹如闪烁在黑暗中的一双双猩红巨眼,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早有埋伏!”奚沐脚下不停,呼吸声渐渐粗重,可心中却是冷静无比。
愈来愈多的娑娑黑影执起了灯火,粗略看上一眼,人数竟不下百人,各自提着一碗抖动的火笼,从部落各个巷子里呼啸而来。
月色很冷,晚风很冷,奚沐此刻的心情也很冷,因为就在他刚跨过横挂在部落东边沟壑上的纆索木桥,就看到前方有十几个身影,以扇形之势,围着他包抄而来。
前路不通!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即调转方向,斜刺里朝东南向奔去。脚下的地面被月光照耀,算不得昏暗,影子在身前拉得斜长,跑起路来一歪一斜,好像受了重伤一般。那副狼狈模样仿佛能从影子里蝉蜕出来,巨细无遗地在他眼前呈现。
不知跑了多久,奚沐大汗淋漓,胸脯不断起伏,觉得体力隐隐有些不支,但他却不敢停歇,约有十几点火光仍在身后闪烁着。他曾试图把那些人甩开,但无论跑得多快,就是甩脱不掉,显然那些人都是身形矫健之人。
他一头跑着,一头冷眼观察了遍地形,想从中找出一条逃生路线,可看见的却是一点点莹莹火光在前边贴着地面跳动。
又是一条死路!
这重重围堵,虽然让他措手不及,却也在情理之中。这些人最近抓他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舍昼夜,倾肝沥胆,比抓自己的杀父仇人还要尽心。因为谁抓到了他就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顺的接管部落,焉能有不疯魔的道理?
他也是连日来被逼得险些无处可藏,才打算趁早远走高飞,免得真被抓了去,但心中有几件事始终割舍不下,因而才有今夜的铤而走险,可不曾想坠入他们的埋伏当中。
真是苦也!
前有猛虎,后有恶狼!
唯一的路只剩下那处禁地——邛石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