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沐站在高处俯视着幽灵船，月光下不见出奇之处，便下到甲板，从行囊内掏出潮湿的火石，随意擦了擦，走到船尾艏楼门前。

他用力推开那扇破门，一阵呛鼻的味道扑面而来，荡起的灰尘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这扇门像是几百年没有打开过似的，有着难以言明的岁月厚重感。

皎洁月光从门口射进艏楼，里面杂乱不堪，狼藉一片，地板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积灰，难有蒙尘珤器。而在左侧墙上，则留着一面暗门，似乎别有洞天，门额上悬着一块歪歪斜斜的横匾，上面写了几个苍劲古朴的大字：“上奉天意，护万古英烈回圣。”

奚沐打量了两眼后，忽然眼睛一阵刺痛，冷汗刷地涔涔而下。

嘶！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如此古怪！

他不敢麻痹大意，慌乱收心，不再着眼那块破匾。尽管心中疑虑深重，却也清楚暂时寻不出个答案，万一在发生更加离奇怪事，岂不是自讨苦吃。

惶惶了一阵后，见平安无事，奚沐心中的好奇又隐隐大动。他提着笨拙的步子，凑近那扇暗门，又惊又惧的心脏砰砰直跳，仿若那扇门背后藏着世间至阴的邪恶，亦或是最迷乱的欲望。

推开那门后，一条盘旋着向下铺展而去的窄小旋梯呈现出来，应该是通向内部船舱。旋梯样式质朴，宽约三尺，两侧壁道上悬挂着一碗碗类似灯盏的烛台，却又与奚沐平时见过的不同。他没有思考太多，从怀中摸出火石，仓促点上。

烛台引燃后，陡然升起几缕灼目的蓝焰烛光，一时恍得奚沐睁不开眼睛，过了片刻才慢慢暗下，转而变成一簇亮如白昼的白光。在奚沐记忆中，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烛光，仿佛真从太阳里射出的炽光一般耀眼。

奚沐暗自一懔，这艘船处处透着古怪，部落间流传的幽灵船的邪性传说此刻突然在他脑中浮现。

“都走投无路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想及当前处境，奚沐有些紧张的心情又变得平和，原本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的想法也变得坚定。

他一壁厢弯腰点燃灯盏，一壁厢沿着阶梯向下行去，脚步声与火苗噗噗声混杂在一起，在这狭小的空间回荡。两边灰蒙蒙的墙壁上，间隔六个台阶便生出两盏对称的烛台，点燃了数盏后，奚沐发现这些燃起的烛火总是先升起一阵古怪蓝光，渐而变白，无一例外。

点燃最后的一盏，他也来到了舱底。不过他想，这艘船应该还有别的暗层，从幽灵船高约五丈的外相来看，绝不会只有这最多一丈高的空间。

奚沐心思飘荡，有些分神，疏忽了最后那盏烛台。一道灼耀蓝焰亮起，不小心闪了他的眼睛。他苦恼地轻柔了几下，待睁开眼，看向船舱那一瞬间，脸刷地绿了。

“这...这...这!!!”奚沐双眼猛然滚圆，面色惨绿，烛火映照下的脸孔不断扭曲。他的惊疑在这层静得出奇的船舱里格外尖厉，仿佛九幽下恶鬼发出的撕心悲嚎。

他看到船舱摆满了一排排生着绿锈的铜架，沧桑残华，一架紧连一架，把七丈宽的船舱堵得严严实实，只余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羊肠过道。这些铜架外形遒古，丰姿不凡，每个都足有半丈宽，一丈高，直逼天花板，镂刻着妖冶邪魅的赭色花纹。

而铜架上，摆放着密密匝匝的长形小匣，长有三寸，宽有一寸，通体幽黑如墨，在其头前镌雕着一个大字：“棺”。

无数个长形小匣便有无数个“棺”字。它们在灯火映衬下，折射着白光，正对奚沐的眼睛，看得奚沐遍体冰凉。

这些长形小匣，分明就是一个个小型棺材！奚沐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起，立刻就联想到古墓群的那些个神秘古棺，只是小了很多倍而已！

而眼前这些小棺材多得难以计数，层层叠叠堆放着，密集地挤在铜架上，单奚沐看到的至少也有数万之多，它们浑身漆黑，就像一群蛰伏在铜架上蓄势待发的小兽，似乎随时都会发动致命一击。而在第一排的几面铜架之后还紧连着无数个铜架，上面全是这些小型棺材，数量几何，超乎想象！

更为恐怖的是，每个小棺上都张贴着一张黄色吊纸，上面隐隐写有字迹。奚沐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看清吊纸上的字迹后，心潮更是翻腾不已。

“七帜军诛魔之帜兵卒吴松宝之灵”

“七帜军辟邪之帜兵卒南修风之灵”

“七帜军伐道之帜兵卒陈道之之灵”

“七帜军降魇之帜兵卒孙聚八之灵”

“七帜军伏恶之帜兵卒宿道人之灵”

“七帜军灭煞之帜兵卒徐霸山之灵”

“七帜军守域之帜兵卒江灵清之灵”

奚沐一面看一面舔舐着干裂的嘴唇，手心里汗迹直冒，眉眼间也有豆大的汗珠流淌。他越看越感到心惊胆颤，黄色吊纸上那若干字迹的笔锋犀利狂傲，豪放不羁，直刺奚沐双目，令他深受震动。

他觉得眼前的视野渐渐变得恍惚，那一张张吊纸表面仿佛生出了无数个湍急的漩涡，牵引着他的神经，迷乱了他的意识。忽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眩晕，腹中胃流搅动，皮肤上泛起痒麻麻的热意。他慌乱地捋起衣袖，将皮肤坦露在空气中，这一看，却把他吓了半死！

皮肤上只起了几片红色湿疹，倒无大碍，可披散在胳膊上的黑油油的乌发却在烛火下渐渐变白，一缕缕白意就像一条条蚕丝，沿着头发往上滑移，哧溜溜地向发根处蔓延。

“啊！！”

奚沐惊叫连连，急忙抬手拍打头发，宛似扑火。可那白意并未停止，依然顺势蔓延。见此法无效，奚沐转身就逃，他要逃离这层船舱，逃离这片诡异的空间！

他形影窘迫地奔向旋梯，踏入时被门槛绊了一脚，跌在了台阶上，但他不敢犹疑，跌跌撞撞地撑着台阶向上爬去。

这一刻，他真的慌了。他害怕未知，更害怕心中长久以来的执念崩塌！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无神论此刻显得那么可笑，连两边墙壁上跳跃的白色火焰也仿佛在黑暗中绽放了笑脸，面目狰狞地嘲笑他。

他状若疯癫地向上爬着，突然觉得通向甲板的旋梯如此漫长，似乎永无尽头，那一阶阶掉色的阶台也如此丑陋，千方百计地想要绊倒他。在过度紧张的慌乱里，他不知跌了几脚，每次刚刚站起就又被绊倒，那一声未绝一声又起的重重磕下的声音甚至连成了串儿，化作一阵充满无情与讥讽的笑声。

嘲笑着他，追随着他，在旋梯内回荡，犹如鬼音。

奚沐头发披散，衣衫褴褛，拼了命地顺着旋梯攀爬，浑如一个经历了灭门惨案，正仓惶逃命的幸存者。他不时向垂在双肩的散发看去，脸上的神情一次比一次痛苦，头发上那一缕缕白意还在滋长，仿若附骨之疽，已经爬到了发中部位。

借着烛光，能够清晰看到，奚沐的头发一半黑得流油，一半白得闪眼。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奚沐惊恐地抓着头发，希望那诡异的白色就此打住，可从他张皇失措的表情与依然流动的纯白来看，他的挣扎，只是徒劳。

腹部传来的卷痛感此刻也变得更加剧烈，好在那扇暗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不知是冥冥注定还是机缘巧合，当他临近门口时，那流动的白意终于停止，可奚沐赫然也已满头白发。

霜发满鬓，白如杏花！

他虚弱地扶着门框，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仰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那鲜血在半空中晕洒开来，煞是凄艳，刚欲落下，却诡异地突然消失，凭空蒸发。

恰在此时，幽灵船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