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男人正在开锁，我又集中了注意力。那有些发木和疲惫的脸慢慢从门后露出来，他摸开灯，吊灯发着昏黄的光。

走进了门，他把鞋规矩地在玄关里放好，随后看到坐在台子上百无聊赖的我。

于是他走过来，拿旁边大梳妆台的梳子轻柔地为我理顺头发。

“今天乖乖地在家了吗？”

“是啊。”我回答他说，“可是你晚了。”

“今天加班，所以就稍微归晚了一点。”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后起身，把矮桌上早晨就备好的方便面的包装撕开，又拐到厨房去烧热水。这里是他的客厅，虽然说是客厅，空间也只够容下一张黑色实木桌子和两张和椅。靠墙的地方镶着液晶电视，他顺手把电视打开了，屏幕里正在放时事新闻频道，播音员底气十足的声音没多久就填满了狭小的屋子。

他的晚饭一向都这么简单，我知道他吃完饭以后又会回自己的屋子继续去工作，我曾经见到他带到厅里都是数字的草稿纸，那么他的工作也说不上有趣吧，甚至会很枯燥，但他从没和我抱怨过，就算因为接到某个电话令他走进客厅时愁眉苦脸，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表情总会出现转换，一看到他温柔地给我整理袖口，我就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去安慰他了。

他的衣服前有一块油渍，这是他上周吃饭没注意沾上去的，我以为这周他会有新衣服穿了，可是没有，他似乎用那些钱为我添置了一件带有波浪花纹蕾丝材质的半身裙子，我的个子并未长高，那件裙子到我的膝盖附近，所以怕我觉得不漂亮，他第二天又像变魔术一样给我了一双过膝袜子，我冲他满意地笑了，他也满意地笑了。

所以一直穿着以前的衣服，开水壶发出故障的声音也不去更换，以及每晚简朴的食物，我眼前的男人一直这样过着朴素的生活。

今天电视播出了一条社会新闻，在一个没听说过的小区里，一个家庭因为利益冲突而出现了纠纷，发生了一场连邻居都卷进来的闹剧，据说爸爸拿着棒球棒把意见不合的女儿追到了街道上，也许是不堪这样的骚扰，有人报警了，看到巡捕而情绪平复的一家似乎还有怪罪之意：“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件丑事了，他该满意了吧？”

仅仅是通过电视，也能想象这个家庭关系有多糟糕，不仅上了新闻，还要回到同一个空间里看着对方的脸色过日子，这样会不会生厌？久而久之又会怎么样呢？还好我和他之前从来没起过这样的冲突，作为孩子的我，和他相处得非常好。就算再过十几二十年，我都不会和他有这样的矛盾。

他调换了电视台，一直喜欢看的足球频道正在播广告，我对几个不同衣服的人争抢球这个游戏节目没有兴趣，倒是新闻频道每天都可以看到世界上发生的新事情，每当八点钟的音乐响起的时候，我都认为这是这一整晚的主题曲。

正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看到这些，所以即使他不太带我出去，我也觉得没什么，银幕里耸动的人影就像他时常为我念的故事一样，都是我向外界吸取的经验，我的内心已经能够构建出一个彩色的世界了，不一定非得到外面去，就算外界和我想象中有微妙的出入，我也能欣然接受。

可他不是因为这样才不把我带出去，有一天他为我更换外衣的时候，突然喃喃自语，我问他：“你在说什么？”

“你几岁了？”他没来由蹦出这样一句话，接着开始做减法，我也认真地做了，按他口中说出的两个数字相减，我一定在十岁以上，但没超出多少，因为具体数字他竟然记不得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记得我的生日，并且许诺生日那天带我出去玩。

足球节目已经开始了，我只能被迫和他一起看，他看足球的时候会忽略我，我对于这个漫长又聒噪的节目没有好感，那个情绪饱满的解说员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到了这个时候我只能漫长地等待，不过，比起比赛开始到结束的两个小时，更让人觉得时间快要停止的漫长是早晨男人上班到晚上这段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的光线会随时间推移而变换角度，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出去，我不由得想到“监禁”这个词。

但他是我的亲人啊，我怎么能这么想呢。我盯着快要结束比赛的电视屏幕出了神，左前方收拾餐桌的男人发出一声叹息，他专注地把桌上的杂物扔进厨余垃圾袋里，然后走进厨房，背后发光的电视出现进球的喝彩声，他却并没回过头。我一直认为他打开电视的目的是收看里面的内容，现在看看怎么也和我一样心不在焉，那看电视是为了什么呢？

脚步声渐渐大了，这个时候，他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在我眼里它是一个不友好的警报，他有时候对着手机说话的语气比较开心，但更多时候都在说：“是，是。”让人觉得成了一个设定重复动作的机器人，更让人别扭的是，那个时候他会语气僵硬，像新闻播报员吐字清晰又不带任何感情，这是我从他口中从未听到的。为什么他要这样变换语气。在凑近我的时候，他总是用哄小孩的声音说：

“工作太多，没有好好陪你。”

“今天心情如何？”

“真可爱啊。”

就是这些，说实话，我期待他做出别的反应，不然就像我和现实中两个不一样的他相处一般，不过我应该做不出他不喜欢的事情。

电话接完了，根据那个冰冷而陌生的语气，大概是工作相关的人打来的，因为他在电话里说：“一定完成。”不过放下电话后应该又是脸上肌肉下垂的丧气相吧，还有早上被闹钟吵醒，匆匆忙忙跑走连头发都没有压下去的狼狈样，虽然不清楚每天都去往哪里，但这是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愿受用的样子吧。

再出现的时候，男人已经换好睡衣。

“已经很晚了吗？”我问他。

他在我前面蹲了下来，眼睛里闪着些许光芒，也许是看到我才会这样，不过当他有话想说的时候，眼睛总会先亮起来，像是要先和我眼神交流一番再开口一样。

“告诉你吧，今天遇到了楼上阿婆的儿子，他告诉我明天他的女儿要去参加毕业考试，虽然你不能去那样的地方，不过得知这样的消息我也很为他高兴。”

“他说有空来我家坐坐，这也是我不好，无意间说了客气话，不过你对陌生人会害怕吧...算了，不谈这个。”

他从背后伸出的手上放着一个小奶油蛋糕，凑到我的鼻子前面，他是什么时候藏在后面的？虽然是小儿科的魔术，我还是特别高兴。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别看我非常投入工作的样子，其实和绿子的心情是一样的。”他呼唤了我的名字。

“并且答应过你——”

“明天可以出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的衣服，红色打底的和服印着青鲤图案的柔和花纹，下垂的袖口被压得平平整整，我欢喜地收下了这个生日礼物，我观察衣服的图案和样式，憧憬着白天出门的场景，第二天很快就到了。

第一缕朝阳照在木地板上，我听见卧室里男人向公司请了半天假，他走进客厅，我发现他的衣服换了，还是去年穿过的一件，至少上面没有污点了。他的脸上也充满笑容，天空上的阳光都照在他的脸上，他把手探出窗外，自言自语道：“奇怪，为什么这么闷热呢？”

不过这一句我没法回答，好在他稍作思考，就走过来为我编辫子，我也想自己来，但始终觉得他编织的手更加灵巧，途中还半开玩笑地问我：“头发会不会被拽疼？”眨眼的功夫，柔顺的散发就变成一头乌亮的盘发，我对我的发型十分满意。

虽说是出行，他带我去的，是离中心街道不远的一片绿草地，我看到指示牌上写了某某公园就在附近，也许他还是觉得远吧，我们到了不用坐车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我曾经和他一起做过地铁，不过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充满陌生面孔的集中地，我不认为自己的外貌有多么不正常，却总惹来一些奇怪的目光，他们毫不掩饰地盯着我，我紧靠扶着我胳膊的他形影不离，有人试图摸我的头发，他的难看的脸越凑越近，和他和我说话时的脸不同，那个人没有犹豫地把手贴近我，脸上却面无表情。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最终那个人没摸到的我头发，我下车后和他说，再也不想来这里了，而他之后再也没带我到过地铁。

他把我带到柔软的草地上，并且告诉我，之所以把我带到这来，是因为喜欢闻青草发出的芳香的味道，我无法赞同他的说法，他似乎没指望我回答这句话，而是上下仔细打量着我，然后让我在原地呆着，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顶浅黄色的草帽。

这是又一个生日惊喜呀。我满怀兴奋地戴上了它，他心满意足地微微点头，随后带我去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让我坐在上面，自己捧起胸前挂的相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摆好了他喜欢的动作，他“啪嗒”一声按下快门，我的红鞋触在绿草上，在头顶不远的樱花树上听到了鸟飞过的声音，草地中心有一只白秋千，正有一个人在上面荡来荡去，我看得入神。

秋千这种东西偶尔在电视里见过，可在上面晃荡又是另一种感觉吧。正在这时，一只手把我抱了起来，当脚离地数秒之后，我稳稳地坐在秋千上。

从秋千上下来，柔软头发同样梳着辫子的女孩好奇地往我这边看去，也许被我亮丽的服装吸引了，她的手靠得越来越近，想去摸它。奇怪的是，我也不讨厌她靠近我的举动。

她的小手马上就要触到我的脸了，我不禁一阵伤感，今天过后，我还要回到家里，但只有外面才能看到这些可爱的事物吧，虽然只和那个男人住在一块的感觉也不赖...

孩子摸到了我的脸，她堆满肉的脸上露出一排还没有长好的牙。

“我也可以摸摸你吧？”我问她。

站在小孩旁边还在拿手绢扇风的女人在一阵风刮过后用手背挡住了脸，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一滴滴水珠，天的颜色也随着纷纷而下的雨线出现变化，穿着单薄衣裳的小孩被妈妈带走了。刚才还一脸微笑，坐在一旁看着我的男人猛地起身，把我护在了他的外衣里，连同他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起，在并不厚实的布料的庇护下，我到了屋檐下可以躲雨的地方。

“啊...对不起...”男人用衣服还没沾湿的位置擦着我手肘和膝盖的位置，一面不敢正对我地不断道歉，应该在晴朗日头之下过完的生日，天气却发生了不能预料的情况，可是这不能怪你。我柔声对男人说道。但他只是低头关注自己是否将我身上的水全都擦拭干净，完全没应和我的话语。

晚上，男人的家门被敲响，原来是地区调查员，他们交流的内容我不是很明白，大概就是例行公事吧，男人回应他调查户口一项的时候，我听到调查员向男人再三确认，他始终坚定地说，家里的成员只有一人。

男人送走调查员，没有多久后又接了一个电话，这个时候我刚被毛巾全身上下擦过身子，男人来不及给我换上衣服，他对着电话应和了几句，神情不像是因为公司来电而发愁，反而有些高兴的样子。我听到他对着电话说：“再次恭喜您的女儿，那今晚就来家里坐坐吧。”

我猜出可能是楼上那个人打来的，说不定一会儿就要到，知道有客人来坐的我也非常高兴，但他却让我到房间里去，并自顾自地说：“担心你见到陌生人。”

我并不害怕见什么人，甚至有时在想可以走出去多见一见，男人显然没有顾及我的想法，他沉默不语地把我带到他只有四合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我只能无聊地靠在墙上。

男人临走前把灯拉上了，我眼前一团黑色，只有隔壁的灯火细微地从窗帘的薄纱间透过来，已经不早了。

当我眼皮打架的时候，那个客人终于来了，厅里响起了客套的倒茶碰杯，楼上客人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

“话说回来，令千金总听您提起，还没有幸见上一面。”

“我让她回屋了——”

“她比较害羞，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这样吗？今天也差不多啦！洗手间在哪？”

沉静了一会儿，他在为客人指明洗手间的去处。可我明显听见客人摇摇晃晃的脚步声朝我所在房间过来，他把男人指示的方向弄反了。

来不及说别的了，我面前的房门已经被打开，一个打着领带，有些臃肿的男人和我对上了面，他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间，他一边道歉，一边随口说道：

“真不好意思，不过你就是XX先生的...”当他适应光线，看清我的脸时，他立即停止了问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惊讶，他的手也瞬间脱离了门把。

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后，他发出“啊——”的沉吟。

他门口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关上了门，走去了反方向的洗手间。

两三分钟后，厅里又响起寒暄的声音，客人要告辞了，没说“和您畅谈很愉快”之类的客气话，但也没提起我。

厅里只剩细细碎碎男人整理碗筷的声音。

晚上，我正在睡觉时，发现混混沌沌中自己的腿漂浮了起来，连身子都轻飘飘地快到云上去一样，我害怕得不敢睁开眼，在一片嘈杂热闹的声响后，我扭动浮动的手指，手部做出攥起拳头又舒开的动作，迷茫地睁开眼睛时，我已置身烟雾缭绕的街道。

漆黑的天色提醒我这是夜晚，有几片稀疏的白云，街道上每隔几米就插着高耸的路灯，却都没有点亮，矗立的大楼像是整齐排列的怪物，它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新闻里的，电视剧里的，还有曾想象过的走在外面街道上的影像...都是真实存在的，我已经亲自证明过了，虽然在家的时候，在男人为我梳头，穿衣服，聊天的时候，都无数次想过这一刻，但现在，我想回去了。

我穿过擦肩而过的行人，没有人再用怪异的眼光看我，但我也没有为此高兴，比起成为他们中一员的真实感，我还是想回到那个昏暗的只搁得下餐桌和椅子的小屋里。

这时从街口开来一辆打着两只闪光的车，尖锐的叫声朝我发出警告，我不自觉地发出了声响

“救命——”

“怎么了？”男人从台子上托起了我，按理说他不会听见我的声音，但我还是惊恐万状和他诉说道：

“好可怕，我梦见我变成人了。”

“不会的，你是人偶而已，只有你会陪我一辈子。”男人像无数个晚上对我的那样，为我唱起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