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城市有一些年头了，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周五下班以后在地铁旁边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比起咖啡浓厚的味道，更让我产生依赖的是这里白色的环境。读着大理石桌子上摊开的报纸，咖啡的气味从研磨机里一点点蔓延到整个屋子。就算咖啡馆之外还有一些事务等着处理，也没有比这里更能隔绝外物的地方了。若干年前离开家乡，来到城市的我，似乎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才充满动力。

我抿下最后一口咖啡，正打算走。

在夕阳斜照的落地窗下，我看到一个人影，店外走过的行人来来往往，再不走就赶上高峰期，挤地铁要发生困难了，但我的眼睛离不开他，因为如果在异乡的街头遇到故人，似乎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要对此人细细确认一番。

证实自己并未看错后，我扭头作势要跑，但眼光已和S君对上。我并非腼腆到不愿见同乡之人，只不过会在这里看到S君实是难料之事，他见到我，嘴边展开了礼貌性的笑容，一场旧友见面在这片白色笼罩下开始了。

为什么害怕S君？我不经大脑地和他说着体面上的话，他在何处高就，因为工作间隙来此地打发时间，这些内容像经过喉咙的咖啡一样转眼就流走了，S君的臂弯里夹着的公文包，轻巧搭在鼻梁上的眼镜，都将他如今状态尽数摆在我的眼前，唯一没变的，可能是习惯注视他人下巴而不是眼睛的有些畏缩的表情，即使我是他的老同学，也像自己先做错了事一样，主动与我交谈，也许也是因为已经对上眼了无法脱开吧。

我也将自己如今的工作状况说给S君听，不是什么带来触动的消息，他却听得津津有味，只要场面不出现尴尬就行，他也许这么想的，虽然坐下了却还把工作的东西放在手里，他也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吧。

这场同学见面会见面的对象是我，所以S君还能够有如此表现，但如果是曾经同班的那些人呢？他们可能比我更害怕见到S君吧，虽然我潜在的恐惧不比他们少多少。

只有见识过S君双重人格出现的人，才会体会得到这番恐惧。

十几年前，我出生的乡下就是一片片灰瓦阁楼组成的，看到S君的脸，这些带着灰色尘埃的事物在S君的身后沙尘暴一般吹袭而来，我又变成了记忆里十岁左右的样子，甚至还能看到自己小小的脚，踏在暴雨后模糊不堪的水泥面上。那蹲在两层小楼前背对着我的，是正在扣沙子的S君，他穿着灰色的背带裤，一双大眼睛正在眯着找东西，把湿了的沙子扣出来再堆成沙堆，这个做法已经重复了很多次。

对S君身世的记忆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不是有钱人家，住的房子也和乡村里的大多数人口没有差别，甚至可能更穷酸一些。S君日常是一个哑巴，自己有一个沙子堆成的世界，所以不愿和现实中的人类接触，如果说是脑袋里也堆满了沙子，也是一个形象的比喻，因为考试总是考零蛋，也许成绩也没那么差，但记忆给我的信息就是如此。我到后来求学上班才渐渐发现，任何年龄段的人都没有太多耐心去了解一个思维进度与周边大多数不一致的人，到感觉对方不合自己心意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敌对了孤立。我有点理解那些孩子将S君当作沙包来打的心情，可能自己一直以来给他人规定的准则被触犯了吧。

一个下雨天，学校下午休息，我悄悄地擦着墙角，去看蹲着用小木棍搅沙子的S君，他搅得是那么的专心，沙子在他的手里被搅成了奶昔的形态，正当我看得入神，一个人影从旁边未施工完成的工地边出现了，暂且称他为K君。对他我再熟悉不过，是班级里“恶势力三人组”中相对瘦小的一位，他虽然在团体里，有时又不得不听命于另外两名成员X、Y君，这次对S君的试探大概就是其他两人给K君的任务。

S君还在认真地搅沙子，稍瘦一点的K君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领，他像被一坨冰块塞进去一样缩紧了脖子，眼睛无助地看着前方。

我把身体往墙的阴影里缩了缩，确保他们不会看见我。

当他滴溜溜的小头凑到K君面前时，发育不足般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圆滚滚的眼珠子定定看着K君的眉毛，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能体感到一个人惊恐的表情。

K君对自己的身体威迫很是满意，他暂时松开了手，眼睛放着光，嘴上带着一点微笑，虽然看得不大清楚，但K君的拳头已经举得和肩膀持平了。

S君保持立正的姿势，有人在后面监督一样，双手垂在裤子两边，他就这样张大了嘴看K君接下来的动作，他已经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了，腿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K君像是在追一只交叉着腿逃命的小狗，也摇摇晃晃地朝S君的方向走，在他看来，比直接下手更有趣的，无非是像猫对老鼠追逐一般的过程，只不过K君再走几步便无路可退了，他的后背即将靠上冰冷的墙壁，K君慢悠悠地向他走去。

这一刻，令我难以忘记的事情发生了，那天躲在墙角的我，亲眼看见了一些别人口述也难以相信的变化。S君在靠向墙壁的一瞬间突然下巴错位，准确地说是将自己的下牙磕在了上牙上，他转而换成了一副常常说的咬牙切齿的表情，眼睛看着K君领口的衣服，就这样一步一步反而向K君走来。

“哦？”K君发出类似嘲笑的声音，也是在这一过程中发出声音为自己打气，但他的脚步却不敢往前走了，嘴也一直保持着“O”的形状。

S君弱小的身体还在继续前行，装着满满的恨意，他让我联想到上了发条却零件损坏的玩具，那一刻，他已经不是一个感到害怕情绪的人，而是一个失去感情，做好准备的机器人，我的心里掠过一丝颤动，随即我感觉到自己的惊恐。

他渐渐抬起头，对上了K君的眼睛，情态依旧没变，这是一张下半部扭曲的人脸，他顶着这张怪异的脸，把这幅画面塞进了我们的瞳孔里。

换成K君的眼睛里出现了胆怯的影子，他无意间后退踩到了一个水洼，险些摔跤的他在气势上首先败下阵来，在S君逼近自己的过程中，他转过了头，也就彻底失去了对峙的资本，这场战役无疑是他失败了。

他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我却在原地久久没能缓过气来，可能我对S君一直有个既定印象，那张毫无特色，毫无生气的脸，是不可能眼睛张那么大，做出这种有失常人面目的表情的。我在余影中只能记忆起他瞪出的黑白相间的眼珠，以及牙齿错位的样子，就连述说的现在，那张短暂给我带来心悸的脸也未丝毫失色。

而约莫两分钟过后，这张脸在S君的身上消失了，就如变成空气一样，S君慢慢收回了牙齿，眼睛也不安地眨了两下，他有些露怯地缩起了脖子，眼神里还带着些疑惑。

乌云重新聚拢在眼睛里，这几天天气一直都不好，到处都刮着不合时令的阴风，一直“哐哐”作响的施工阁楼这一刻倒是出了奇地安静。

S君的小鞋踩在灰色的硬地上，他可能就这样一步步慢慢地踱回家了，没捣好的湿了的沙子还在地上放着，犹如深不见底的洞。

之后的在学校里，K君未再和S君有过交流，但S君却比以前更胆小了，他不敢看班里K君还有其他同伙的眼睛，见到他们就远远避开。和我那天深刻印象里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有着天壤地别的差距，他变得更畏缩了，下定决心做出回避的样子给世人看一般，平时便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像一个灰色的球。

即便如此...

过了两天，又有人来拜访他了，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这天天公也不作美，通往工地不算宽敞的路似乎更加泥泞，S君一人顶着灰蒙蒙的天空，又独自来了这个地方。也许搅土的行为能让他感到安宁吧，让人怀疑他几乎不吃饭的瘦削的脊背高高躬着，他极力把自己压缩到占地面积更小的世界里。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父母在外面务工，他没有别的世界可以去。

看见三个竖直的身影时，天上飘下了雨丝，仔细聆听还可以听到细微雨打上泥地的声音，工地边工人落下的人力锯子和木制椅子，也在雨水的冲刷下格外发亮。

我又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面墙的拐角处，在确保S君看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定才注意到身后几尺的地方又一个粪水桶子，一定是谁家搁在那的，我捂着鼻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转移地方，因为我看到三个人已经出现在S君的身后。X君和Y君不同于K君的干瘦身材，他们两个站着我就看不到里面的S君了，不过我能想象X君和Y君做了些什么，因为穿过淅沥绵延的雨声，我听到了S君的惨叫。

我本以为会像自己担心的那样，S君又会换成那种眼神，将X和Y君吓走，但事实上S君从看见他们两个到被提起来丢到几米外间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轻薄的雨把趴在地上的S君又压陷了几米。

雨里传来S君无助的求饶：

“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见了你们就绕道走，你们说什么我都愿意做。”

“啊？为什么还要朝我走过来？我不是什么都说按着办了吗？”S君的声音转化成哭腔，他知道X、Y君走过来自己一定没命了，他在冷水中瑟瑟发抖，甚至跪倒在地，用头顶卑微地抵在发红的膝盖上，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且当这个声音还是在哀求。但我可以确定，这个时候的S君绝对不会做出接下来的事情。

有人把一大桶水泼到了我的脸上，我急忙用手去擦拭，才发现不是，而是雨势毫无预兆地增大了，并且伴随打雷的声音让我逐渐有些害怕起来，虽然时值午后，但我们毕竟只是三四年级的小孩子，我一晃神的功夫，天都变成了深黄色。要是那个时候逃走就好了，但我睁开眼，看到了形势诡异的扭转，朦胧的雨幕中，三个男孩慌忙四处散开，Y君更是惊吓到脸部都变了形状，他正慌忙躲避着什么东西，这时的S君背对着我，不过我想比起S君握在手里，砍向三人的锯子，更引起他惧怕的，是此刻S君的表情，不过我不用看，也知道那大概是个什么样的表情，我之前已经见到了。

锯子带着划破雨幕的风声，从Y君的耳边划过，Y君捂着耳朵大声尖叫起来，一个年龄即将步入双位数的男孩竟然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想来也挺难为情的。更怪异的是，在Y君发出惨叫声之后，S君放下锯子，也发出了不亚于他的怪叫声，此刻估计连代表天公发怒的雷，也会因人间制造这样的悲鸣而疑惑，更不用说瑟缩在墙壁的我，在我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恐到极点的时候，S君的手垂了下来，漫无目的一般地沿着墙壁，向我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件事的结束是因为学校的任课老师经过，救下了眼泪鼻涕满脸糊着的K、X、Y君，他们抱着老师的裙角，都想化成灰缩进老师的伞。

只不过，同样哭着跑来的还有S君，他的受惊程度似乎不比那几个低，面对同班同学见了鬼一样的哀嚎，他只报以无辜的注视。当老师好不容易安抚好情绪后，Y君得知自己宝贵的耳朵没被砍下来，又爆发出一阵难听的哭声。

S君对发生的事拒不承认。

这已经是时隔两天的后话了，这两天我得了严重的重感冒，还险些患上心理疾病，回学校的时候，S君的父母已经从外乡回来了，S君的妈妈哭哭啼啼地提起对不起独自留在这里的S君,当粗糙的手抚摸S君的小耳朵时，S君只是一脸茫然，我想他还是第一次，从大人口里得知“人格分裂”这个难以和自己产生关系的名词，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回应班主任“是否忘记自己所做的一切”这个问题。

“就是因为欺凌者太多，所以才分裂出一个人格保护自己啊。”S君的妈妈看着空洞黑暗的门外恨恨地说道。

这时，K、X和Y君出现在S君的面前了，S君“哇”的一声就躲到了母亲的裙摆后面，只是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看，如果是几十个小时前有顺利制服恶人三人帮记忆的S君，恐怕不会显露这样的眼神吧（当然对视的一瞬间，看到S君的那三人也同样哇哇大叫地逃走了），不过我认为他产生精神分裂的不止那一点。

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灵魂就会从本体中脱离出来，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来保护自己，只不过自己对所做的事一无所知，这是那时的我对“人格分裂”的理解，即使长大了知道这是一个科学的东西，那时却确认S君正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格包围着，我再也不敢靠近他一步，他也没因为此事而转学，也许是他爸爸妈妈承担不起办手续的时间和费用，也认为这一点事，不足以兴师动众，因为那天以后S君还是一个拿胆怯眼神看人的人。

直到六年级毕业，S君都平安地在学校度过，甚至有了朋友，当然不是我，我只是对S君敬而远之，直到现在。

就算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个恐惧依然伴随着我，岁月的痕迹刻上S君的脸颊，他的脸上出现了横直的纹路，在笑的时候就更加明显，虽然我们都长大了，却依稀能够捕捉到当年有点躲避的神态，他不敢完全直视我，也许在咖啡店交钱的时候也不敢直视收银员，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们的会面算不上交谈甚欢，甚至很快就没话了，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轻松地跟他讲，在这尴尬的时候，只能提起以前的事来缓解气氛，当我不得已提到有关于那两次午后的事情时，又再次对他强烈地好奇起来。

他闻言害羞地笑了，但似乎不惊讶我会提这个问题，也许老相识之间的碰面早该有把话说明白的觉悟，他怀着和当初无几的笑容，放开心般讲述着过去。

“那个，是我装的...”

S君这样说了，实际上，我也应该对当年的事产生怀疑。到了这个年龄也会渐渐发现，不是什么怪事都会让我碰上，“人格分裂”这种两嘴皮子一碰的东西组成因素又很多，那时的乡下，把人态度的转变归结成发生的疾病是唯一的途径，同时也太过轻率，但即便如此，我也异常惊讶。

因为如果真是这样，S君从见到我那一刻，我们的谈话似乎无法这么顺利地继续，这是一个拧扯在我心里的结点。

S君又挠了挠头，好像耻于把心中的记忆托出一般，他做着慌张的小动作，同时开口道：“被吓得没办法了，就变得愤怒，从而控制不住自己地露出凶相，其实心里怕得要死，要是那个K君继续走过来把我胖揍一顿的话，我还真一点辙都没有呢。”

我继续提到那天瓢泼大雨中发生的事，他也不出意外地承认了。

“不去拿工地的锯子，就会被殴打死吧，他们朝我过来我真的命都吓没了，我全身发抖，磕头也没有用...说来丢人，我为了自保，竟然做出了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事。”

我不完全相信他的言辞，随即问他为什么要否认自己做过那些事，除了这个问题，我还有想知道的。

秘密越挖越多，那尘封在土中的记忆又清晰起来，挖掘的过程又谈不上愉快。相反，我的脑中聚集着和那天一样不肯散去的灰色云雾。

“因为，事后我怕极了，怕被处罚，怕被那三个家伙寻仇，我的头脑实际上和人格分裂没什么区别，完全是一片空白，恍惚间我听见那时的大人说到那个词语了。”S君摘下眼镜，手揉搓着脸深深沉浸在回忆中，这么说来他是因为怕被追究，才不敢承认自己所做的事情，“对于人格分裂，当时我虽然不懂，但要是一直不承认好像就被默认成别人做的，因为这个愚蠢的理由，我当了三年的‘人格分裂者’。”

“就算再怎么害怕，也不会决心到下手砍人吧，Y君可就差一点耳朵就被砍下来了，如果说你不是冲着要他命去的，我不信。”我固执地反驳道。

至少那一刻，他的思维是不清醒的吧。人格分裂，终究存在在他的精神里过吧？

“那一刻我最清醒了，因为我是故意砍偏的，我下手极力把握着分寸，不过事后我后怕到整夜睡不着觉。”

“伤害别人什么的，终究不是我能做出来的。”他下决心说了这句话后，又摸索到眼镜缓缓戴上了。但他的眼睛还是只看着白色大理石桌子。

我“咕咚咕咚”喝下了剩下的咖啡，就像喝水瓶里的矿泉水。

S君看出了我归家的意愿似的，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跟我可以相见恨晚，坐谈到天明的关系，于是他也埋下头，快速吃着融化到一半的蛋糕，收拾公文包走了。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他有些疑惑但还是告诉我了。

临别之际，他给了我公司的名片，说有空找他也可以，他可能想维护这个难得一见的旧相识，但我应该不会去。我望着他依旧瘦弱的背影，咖啡的余味凝结在嘴中，怎么也下不去，因为我正陷入沉思。

他对他那天找到墙角躲着的我，说发现我才是幕后主使并把我的头按进粪水里的事，完全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