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日本...

就见不到她了...

父母想去外国发展，到底关我什么事嘛。

一健在去机场的路上还在和爸妈辩论。不想远离出生的地方，不想离开熟悉的朋友，虽然都有这些原因，但麻衣的倩影一从眼前掠过，他就什么都忘了，只重复着“不想到国外”，这是年少的一健的一个坚定的念想。

妈妈沉默不语，只顾打方向盘，忍受身后儿子的噪音，已经签订合约怎能因为小孩子的吵吵闹闹而反悔，她逐渐厌烦起来，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给你更好的生活的苦心呢？风呼呼地从前几天被小孩打碎来不及换新的玻璃窗里灌进来，一健头发凌乱，从后视镜里看，像个打滚的长毛怪物。

一健妈妈心烦意乱，想集中注意力在方向盘上，她看到前方绿灯便毫不思索地通过时，一只过马路的猫让她急打方向盘。

儿子的吵闹声没了，他眼睛瞪得极大，哭也哭不出来。

头部撞到玻璃的一健爸爸摸着脑袋看后车座，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健的脑袋卡着还没来得及修补的碎玻璃，脸颊深深嵌入其中。

1

一健一觉醒来，他不安的睡梦中总能出现三年前那幅恐怖的油画，自己的脸庞塑像一般带着鲜艳的颜色，流动的血还跟随滴答的水声，他晃了晃头脑，无奈适应扑面而至的黑暗。

他打开床头灯。刚搬进公寓的半年，他还时不时怀念父母的声音，需要每周给国外的他们打一个电话，但现在却觉得没有关系了，交足月租的公寓，还是不用发愁的吃穿，都使一健比想象中更快地适应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生命中的光——麻衣也升上了同一所高中，他没有别无所求了。

他跳下床，换好上学的衣服，凭感觉整理了一下上衣的领子，摸黑到洗手间去，找到了洗漱用品。天还没大亮，他却没有开灯的必要。他对着镶嵌洁白瓷砖的墙壁，心里感到平静。不像当年走进这个房子一样这么不习惯。

因为这间房子没有镜子已经三年。

一健整好装束，背起书包用钥匙锁上了门，他没有能一块上学去的朋友，所以早出发也没有关系，可能过早到达学校会被人看作是头脑有问题的家伙吧。一健一直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评论他，发现有人好像在说他的事就别过头去，专心投入学习当中，这时他三年之前就养成的习惯。九九藏书网其实一健在初三以前并不是这样，可后来的事故就令他如此了。

更重要的，是一健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他要找出那个每天早上送来早餐的人。

一健照常在街头的早餐店铺买了便当做早饭，因为来得有些早令买东西的大婶有些惊讶，她客套的那句“这么早便去上学”也被一健忽略不计。一健交钱的时候先转过右脸，他习惯把完好无缺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不愿意和同学说话，是因为他们无一例外的见面礼都是询问他脸上那道如天堑般的红色伤疤的由来，看着他们怜悯的，欲言又止的眼神，一健能够猜出他们下一句将要说什么。快要升高中的一健知道这个面貌上的缺失对自己来说意味着的东西，他不会对他人寄予任何期望，因为他也会时常想：如果自己被这样一副面孔的人纠缠不休又会怎么样呢，在不得不产生的同情之外，更多的是与此人相处的困扰吧。

当一健把脑袋埋进书堆时，总能听见其他同学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电视剧也好，新出的漫画也好，穿衣经也好，嘈杂不堪的声音穿过一健的脑里，却未激起任何求知的水花，如果想要了解，就必然要和他们中的某个人产生关系，而一健在医院拆下绑带，看清自己容貌的第二天，就把自己整个人用绷带缠得密不透风了。

再疗养期过后，父母因国外的事务依然选择了启程，却同意了一健留在日本的决定，走之前却倾其所有为一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间。从此一健便开始了三年的独居生活。

在家里是独自居住，到了学校仍然没有差别，好像不用深思熟虑，现实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对教室里充满的八卦闲聊毫无兴趣，不是刻意压制自己，而是缺失了娱乐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性格仿佛在那天被车窗玻璃割断了，只剩下沉默那边。

他也冷静地意识到这和脸上那道符号脱不开关系，与同学因为无谓的话题相谈甚欢的画面，已经许久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了。比起这些，他反倒更喜欢研究课本的知识，更加会因为某道题目而与老师探讨许久，老师不会因他的相貌而区别对待，数学题更不会因他脸上有一个“减号”而扣分，基于这样的心情，虽不多说一句话，也不轻易展示笑容的一健还是被选上了班里的重要职位，他也未因此而喜悦或者推诿，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罢了。

只不过，在鱼龙混杂，充满噪音的班级里，只有一种声音让他感觉不一样，那个绵柔的声音吸引着他。只要班里的麻衣一说话，一健的意识立刻抛下眼前的难题，全都集中到她的声音上去了。

即使是升入高三，将要毕业的现在，一健的感觉也是如此。他提着便当盒，幻想着蓝色天空上勾绘的麻衣美丽的轮廓，她温和的双目，带着笑意，似乎永远不会说拒绝的可爱嘴唇，正在对他笑一般，令一健陷入头脑放空的想象里。

从初中便格外关注，做梦都想要见到的女孩，到如今变得更像一个大人了，她鼓鼓的脸颊显出了流畅的弧线，只有那双温婉的眼睛从未变化，仍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向一健传送着一天天生活的动力。

假如自己没经历过那样的事，升上高中是否有勇气主动接触她呢？一健陷入了悲戚的幻想，不过他早已接受现实，他觉得麻衣作为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学已经是命运的眷顾了，但至于麻衣是否有人追求，会不会在学校有恋人，他无从知晓。

唯一有迹可循的，是麻衣近几天桌子上摆好的早餐。样式和街边小店买的没有区别，而麻衣来上学见到以后，也习以为常地将它收下了。一健陷入了细微的苦恼，他无意因为此事抱怨什么，不过他至少想弄清楚这个人是谁。所以在这个被噩梦惊醒的凌晨，一向作息规律的一健才会早一步到学校。他怀着好奇又警惕的心情，一层一层上了楼梯。

快到楼梯口，一健看到一个高瘦的背影一闪而过，他有着非常帅气的五官，尽管在一健眼里这张脸还略显稚嫩，不过应该是深受女生欢迎的类型。高个确实知道如此一般，嘴里哼着口哨，掂着手上的简易包装饭团，四下看了看，摇头晃脑走进一健的班级，将饭团放在了某个人桌上。

离开的时候，高个看到了注视自己许久的一健，但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一健的脸颊上，狐惑的神情没逃过一健的眼睛，一健甚至觉得他是在挑衅。

橘色的朝阳映在一健脸上，一健的脸却像被鞭子抽过般火辣辣地疼。

令他更痛心的，是临近毕业，麻衣对他忽然有变的态度。他虽然不会主动和麻衣搭讪什么，但麻衣向他请教不会题目，或者一起商量活动的情况却偶有发生，一健发誓自己从未做过令麻衣误会的举动。不得不承认，麻衣在组织方面应该有一定才能，虽然她不如其他有职位的学生能说会道，在班里商量活动的时候却用那轻柔的语音不断说着自己的观点，即使之中有错误也坚持要说出来，一健不敢多次与麻衣对视，即使她在一起讨论的时候会成为众人的焦点。他都是远远看着麻衣，偶尔给一些意见而已。更多的时候自己还是那个远离群体，更加亲近老师的神秘人物。

就在毕业前的某一天，班里正在火热地填写同学簿，过几天还会互相赠送礼物，一健象征性给了几个同学以后，直奔向麻衣那里，他清楚麻衣或许不会告诉自己电话，但哪怕爱好之类的能够多了解也可以。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能怀有其他意思。但他去找心爱的麻衣，并把学生簿递到麻衣眼前时，麻衣虽然接过来，却慢慢填写了一个名字之后，便慢慢地还给了他。信纸回到手里，就像一个地狱塞给一健一般，他没做好如此准备，但麻衣却没再给他思考的时间，兀自就这样走开了。

是因为有恋人才这样吧。这是一健大脑里立即蹦出的自我安慰的反应，但他很快懊恼地否认了。

因为麻衣很自然地接过了其他男生递来的纸张，故意避开自己一般扭过头和他们谈笑，一健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自己和那些只会议论女生裙子和电视上的色情画面的人之间的区别，他把手抚上脸颊，还没摸到深陷的疤痕，心里却已经火山爆发般裂开了一道海沟。

毕业那一天，樱花成熟盛开了，教室里充满了毕业仪式后要去看樱花的谈论，除此之外便是在互送礼物，能够互相彰显友情的环节在一健这里远没有必要，他赠送了几个平时一起探讨学术的朋友，就踱回自己的座位上，欣赏窗外飘舞的樱花，他同时注意到班里的女生似乎更注重这件事情，给每一人都有礼物赠送。

我也能收到麻衣的礼物吗。他看着奔走在教室里互相送递礼物的她，心里升起一阵凄凉。

这时，他看到麻衣正向自己走过来，她手上的礼物已经送完了，手里只有一个未拆开的盒子，她面无表情，慢慢朝自己走来，刚才微笑着与同学告别的美丽笑脸也消失了。

向他走来的麻衣突然脚下不稳地重重摔了一跤，盒子脱手而去，落在了一健的脚边。

“这个...是送给我的吧？”一健问道，如果其实是麻衣送给他高个子的恋人的，产生了误会就不好了。

麻衣点头，同时已经将目光从一健的脸上移开了。

如果这么勉强，倒不如不为我准备。一健忍着将这句话说出来的冲动。他努力装作不以为然弯下了腰，捡起盒子的双手的脉搏却在剧烈跳动。

毕业式很快就结束了，今天早上那位高个子也照样送了早饭过来，也许麻衣和他正在去往看樱花的路上吧。在外面珍惜地将盒子打开实在太丢人了，一健决定到家再说。虽然这样，他的内心还是有一分激动，他很好奇麻衣究竟将什么作为毕业礼送给他。

他进门后，也顾不上锁门，将盒盖打开，在眼睛与盒中的东西接触的那一秒，那顿时愣住了。

三年前的那次车祸，毁容后的苦难，背离人群，过着孤单又麻木的日子，相关的记忆，都那被盒子里的东西一一唤醒了。

他张大了嘴，随后就是嘴里的一声悲惨的嚎叫，他把盒子连同那样东西扔到远处。

麻衣送给他的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一健那张横着疤痕的脸。

2

我在飘满樱花的夹道上慢慢地踱着步，今天发生的事令我现在还感到羞愧，临近夏日的和风吹来，我的脸颊还是在发烫。

那个人的事，要从升入高一的时候说起...

一健初中和我一个班，可我不是很注意他，只觉得应该是一个有点吵闹任性的男孩子罢了。他的成绩不算好，人缘应该算是不错。我们没一起玩过，一块研究题目，商讨事情的事更是屈指可数。我从初中开始就担任班里的主要职位，大概是老师看到我成绩好自动分派给我的。我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所以就算班里的重要负责人一起商量事情，我充其量也是一块跟着点头的背景板罢了。

一健上了高中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似乎因为什么事故在开学以后休息了两周，再回来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道有点深的疤痕。因为上了高中会分班的关系，所以以前一个班的同学并不多，他不像初中那样热衷于交朋友，而是把重心转移到了学习上。

到了高中，虽然只是年龄增长了一岁，却切实感受到同龄人心理变化，同班男生的话题渐渐从游戏、漫画转移到了一些隐私的事情上。而这所高中并非受到重视的重点学校，所以上着课把色情杂志传着看的现象也是常有的事。班里的女生比较少，他们在课间大声谈论关于女生秘密的话题，甚至在写作业的时候我还听到什么“看过女生的裙底。”真的恶心死了。

即便听到了也会装作没听见，我不想因为这些事再给自己徒增烦恼，在班里有十分要好的朋友，课间可以一起谈笑就够了。此外，也不是每一个男生都像他们一样，我也和几个看上去不错的男孩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可能是从他们的嘴里没听到那些轻薄的话的缘故。

不过最牵扯我精神的，还是一健，那些下流的对话，他一次都没参与过，就算听其他人提到体育或者游戏方面的话题，他也从不凑进去。这一点令我奇怪。不过，在学术的领域，他又意外地健谈，我多次看见他对许多人聚在一块，闲聊扯皮的话题熟视无睹，却在老师走进班级的时候拿着纸笔过去探讨。有好几次，我也想带着自己的书本凑上去，不过因为勇气不足，最终还是没这么做。

和老师研讨学习的他，却很少和同学谈论相关话题，就算知识不如老师，我们也是可以一起出主意的人选嘛。

我对此思来想去。会不会是他认为同龄的我们不够优秀，才直接请教老师呢。作为班干部的我，却无法直率地走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什么不和同学一起谈论？”。看来只有超过各项第一的他才可以。我也为此做了努力，却无法达到满意的效果。

我深深地厌恶不能和他坦白的自己，但我还是克服了害羞，去找他讨论作业的难题。他没说拒绝的话，就这样一起谈论起来。因为总是在学习，他的想法对我而言真的有可取之处。只是每当请教完以后，当没有留下去的理由时，我都会立即跑开。连“谢谢你的指教”，这样的话九九藏书网也来不及说一句。其实我和其他男生说话也不会这样。

他脸上的伤疤逐渐变淡，最后到了几乎看不出来的程度。每当凑近他的脸，我都能感受到这样的细微变化，但我想要的不止于此。

我开始认真地试图引起他注意，尽管在大家面前大声宣讲这件事以前从不曾有过，我还是准备了大量资料，在班里开会的时候夸夸其谈。顺便说一句，一健已经不同初中地担任起管理的重要角色，这也是预料得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脑袋不好使，我尽心尽力想到的观点还是不够出彩，许多眼睛盯着我的时候，一健总坐在最远处。我面红耳赤地大胆说出自己的建议，他却只是偶尔给出一些意见。当班长否定我的提议而选择一健的时，我有一种成功的喜悦。这下子我该引起他的注意了吧。

可即便隔空这样传递了话语，我还是没有勇气向他表明自己的想法，或者我都感受不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像他人表露好感这种事，似乎旁人看来可以完成，却对我这种人来说有看不见的蚕丝捆住手和脚一般，我没法轻松地做出举动。无数次想过和他擦肩而过时，哪怕露出笑容这种明明白白表现好感的事，都只能存在于大脑而已...

对不会和别人轻易展开话题的他，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应该做什么，我就是这样内向的，不敢轻易表现态度的人。我对一健的感觉一直都是朦胧的，我也不清楚到底想引起注意多一点，还是对他的倾慕之情更多一点。我对自己的性格厌恶到极点，就连那件让我后悔的事也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个性造成的。

有一天我放学路上，看到曾经一起上补习班的学弟，他的个子不矮，皮肤光洁，听过有很多学妹都喜欢他。那天他拦住我，非要我借他钱买一个比赛的门票。可能是早就看出我根本不会拒绝别人。我心里一万个不想借，但包里却正好有相等数量的钱。于是在他的死缠烂打中，我还是都拿出来借给了他，之后的很多天我都沉浸在悔恨之中，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拒绝算了。

这样没法确定，却又折磨着我的心情一直拖到毕业典礼的前几天，我不断填写着别人给我的学生簿，直到两手发酸。看到一健拿着学生簿面无表情走近我的那一刻，我的血液凝结住了，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心情在周身迅速蔓延。只是写几个字罢了。我为自己毫无用处的紧张感感到丢脸。可那时，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不断的颤抖中写下自己的名字后，丢下笔逃跑了。

不过，我不愿意就这么结束算了，那天下午的事已经让我确定了心意。我要向一健说清我的心意。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就是毕业典礼互相送礼物的环节。我按捺自己跳动的心，和想要逃跑的冲动，把装着临别礼物的盒子捧在手里，向对面用平常看不出情感的眼神看我的一健走去，但我还是脚下一滑，把盒子摔出去了。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还能搞砸呢？我感觉有谁在我的脸上点了火一般，看到一健皱着眉头拿起盒子，我便毫无脸面地逃离开这个现场。然后失魂一般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不愿回家地在樱花道上来回踱步了。

现在我还在咒骂自己的愚蠢，并回想脚下到底被什么绊住了。盒子里我精心准备的东西，一健看到会有什么反应，一想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就流不动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不认识的路上，我还是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知名大型连锁店时，听到身体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我决定先去买一些东西吃。

我踏进便利店，听到店员见到客人的问好声。就在这时，看到某样东西的我愣住了，有种不知名的火冒了起来，那是被欺骗的火焰。

“还钱的事我知道啦，你也不用这样一直催吧。那这样吧，我每天早上给你带早饭，距离你毕业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我每天都带来，就算是还清啦。”

学弟是这样说的。

我觉得这样的还钱方式没什么不好，连早餐都不用自己买，当学弟说到会提到到学校不让人看见地放在我桌上时，我就放心地答应了。

可现在我看到的便利店里放着他每天送来的饭团、寿司的台子，上面赫然写了“买一送一”的字样，每天都吃重复早餐，早已吃腻却碍于面子不再提过多要求的我，真真实实感受到自己被耍了。

我怒从中来，所以暂时把在盒子里放着精心挑选的镜子，背后写着自己表白话语的送给一健毕业礼物的事都抛在了一边。

3

我从震怒和悲伤中喘着粗气恢复过来，我不相信麻衣是这样的人，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的。温柔的她，文静的她，不会做这样取笑别人的事情。说这是我有些自大的个人见解也好，我打心里认为麻衣不是这种人。

可能突如其来的见到脸上疤痕的我被冲晕了头脑，仔细回想那个裂缝不像出自于我的脸，反而像镜子本身带有的一样。

我再看一次，因为我记得麻衣递给我前曾经摔倒过。我爬过去去捡起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