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一的时候，我和那个女生同班了。她梳着朴素的马尾，不大不小却灵秀的眼睛，有些薄的嘴唇，和一般的女孩没有分别。她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然后她猛地抬头看见了我。那天，她在与我短暂对视后便把目光移开了。但她给我的感觉却未因此而蒸发。

我在哪里见过她。

这个感觉在日后更加浓重，也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因为在生活里完全没有验证的时机。人总有各种各样的错觉，我未把它放在心上。

当相处小半个学期以后，我还和她成了朋友。

宣布了周考的分数之后，我没有意料地拿到了班里的第一名，这也是我每天熬夜别无他想的结果，我不会假惺惺地去否定自己的成绩，也没有什么骄傲自满的想法，只是在想：下回要更努力了而已。但稍稍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拿到了班里的第二，虽然分数差得有些大，不过理科似乎要比我更好一些，我暗暗佩服她的头脑。

更让我意外的，是这次以后她拿着卷子来找我了，我有一些纳闷，莫非她是来找我炫耀成绩的？但又好像不是，她指着那道没做出的题，一本正经地向我请教，但很遗憾，这道题我也有瞎蒙的成分在里面，为了能够把正确的步骤告诉她，我带着她向老师请教，作为报答，她也为我讲解了我出错的题目，虽然已经听老师讲过了一遍，可我确实也存在不懂的地方，于是又仔细地听了一遍。

末了，我认为大概是时候了，于是就向她请教文科能够如此之好的原因，其实我有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只是想集思广益，探听一下罢了。但从她的话语中，我感到她的成绩好像除了聪明的脑子，刻苦的学习更占多一点，我有些自愧不如。

“头脑并非想象中那么有用的我，花全部力气学习也感受到有点吃力。就算中午吃饭，我也会用这个时间多看几页书呢。说出来很傻对吧，美知子你也就当作笑话这样听吧。”

借着互相讲解试题的契机，我们的交往变得亲密起来，不过比起一起吃饭和聊天，更多时候是一起探讨学习的关系，有时也会和她开一些玩笑，但我总觉得这段关系有一些不小不大的问题，她总和我保持着一些距离，不提自己的经历，也不会像一般的挚友一般互相交流心里所想的事情，只是当她将自己所知的都倾盘诉于我时，我感到欣喜和感激。我也知道一些交往的分寸，也在必要的时候还给她一些距离，似乎我和她都在保持着这个微妙的贴近于友谊的关系。

在这之前，我并非没有朋友，一起上学的，一起吃饭的，还有一起打闹的，一个也不缺。并且那些人没有晴月似在保留什么一般，她们性格开朗，是高兴就会大声笑，不高兴就会耍脾气的那种人，虽然和她们呆在一块身心都得到放松，也能旁若无人地大声开玩笑，不过在我上课准备听课的时候，听到后面她们嬉笑和扔纸条的声音还是会有点不爽。人说到底是自私的动物，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想要堵上她们的嘴，可表面上又不能完全把话挑明。

“喂，美知子。今天下午逃课算了。”

“学习又有什么用呢？美知子要没男人要了。”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鞋好久没换了吧。哎呀呀，不问你父母要钱的乖孩子啊。”

可能因为这些没有头脑的话，才使我越来越认为应该和她们疏远才是好的选择，我实在搞不懂在上课时成功偷吃一碗泡面是不是真的能让她们兴奋一整天，还有高额的运动鞋和饰物，也许她们觉得这是美好的东西，我尊重她们的选择，但我不愿意照办。

即使这样，我和晴月也并非能越来越亲近，这也许也和我认为自己曾经见过她的心理障碍有关，其实一句“我们是否见过面”便能打消这个念头，可如果她看到我认真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是不是傻瓜”的话该怎么办呢。我决定就这样下去好了。

五月里的一天，班里为一场正式的合唱比赛挑选领唱名额，我看到张贴的名单，眨眼就发现了晴月的名字。

虽然学习很辛苦，也有一些琐事缠身，但我还是加入了学校的合唱社团，我认为唱歌能让我暂时忘记一切，甚至给我力量，并且我的唱歌能力并不在他人之下，所以这一次得知唱功不俗晴月也在候选名单里，我也并未因此有丝毫放弃的念头。

前面我说过，人本质是自私的，我也不是例外，虽然我和晴月曾有共同学习的伙伴关系，可现在对我来说摆在首要位置的还是这个不易的领唱名额。放学的时候，我收好利用午休的时间写完的作业，不曾耽搁地跑去声乐室，可到了那里，我听到一阵洪亮的歌声。我透过门缝，看见身穿黑色礼服，高挑身材的晴月，如果我穿上应该腰间的部位会突出来一点吧，腿也没那么修长。我推门进去，高歌的晴月看到我停止了歌声，向我点头示意了一番，我无法拒绝同班同学友好的表意，也向她投去笑容，不过心里更加拧紧了。

我换好衣服站定，等她练习完毕，也专心投入到演唱当中。

经过几次审查，我和晴月都以优秀的成绩被选出，但领唱无论如何也只能有一个。晴月和我站在满是乐手和指挥的大厅里，我大方地朝她看去，她却低下头并未回看我。我为她的小气感到郁闷，不过这不会影响我接下来的发挥。我屏住呼吸，聆听这位正在演唱的竞争者。

晴月的发声和技术果然是专业水准，声音饱含感情，可我也未生出技不如人的心态，只默默思考如何一会儿让自己的表演更加让审评们记住。正在我凝神思考时，晴月似乎猝不及防地出现了状况，她信心满满的高音在唱到最高处时，出现了就连非专业的人都能听出瑕疵。用一般的说法就是，她在最后破音了。不过不太明显。这意味着，如果我能在表演的时候正常发挥，名额就保不离手。

演唱完毕，晴月的脸色有点灰暗，她黯然下台，从聚光灯走入一片薄薄的灰色中。她仍然没看我，我见不到她那黑圆的双眼。

我调整精神，虽然对晴月的失败感到惋惜，但当我顺利熟练，没有任何差错地唱罢整首歌时，看到评审们从刚刚的失望的沉吟转为认可地拍手，我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晴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意识到领唱的名额一定是我的，但这也许意味着我和她感情的终结，我还是有些心痛。

拿到名额后不久，应该高兴的我却精神越发萎靡，我也无法控制自己有这样的走向，但我清楚是什么原因：是我这几个月来，有一半的时间我都是噩梦缠身，这使我在学习和为比赛做准备之余失去了一切力气，就连排练都是强打起精神。我不仅远离了之前一起吃饭的女生，也没有心思再找晴月。放学以后的我筋疲力尽，不顾一切只想趴在桌子上。

并非因为想要特立独行，所以做出这样倨傲的样子，我仍记得早上梦醒时并汗水打湿被单的感觉，那是从地狱里暂得安宁的心情，而地狱来自于幼年的经历。

小学时候的我，还是一个不听劝告的淘气鬼，家的旁边是一片清澈的野湖，每到黄昏会有挥着大翅膀的禽类飞过，冲破黄昏发出沉闷的叫声。湖边即使有涂成白色的护栏，仍然拦不住年幼的我对那片水域好奇的渴望，在一个炎热得密不透风的下午，我像野鸭子一般游了进去，带着凉爽的水令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大人的劝告，直到浑身被漂流的水冲击得酥麻麻的。

然后我开始慌乱了，因为不知不觉我已远离了岸边，旁边都是令人恐惧的，没有形态的水，我头一次见识到水这种物质这么可怕，我摇晃身子挣脱，带着混合气味的流动液体从我的鼻腔里灌了进去，我的头脑一阵麻痹，那一刻我是那么的渴望呼吸。

虽然被救了，但那些片段却在我的记忆里被封死了，它出现在我的噩梦里，直到很多年过去。

可最近它又复苏了，就在暑假附近，我又不得不下了一次水，在当天晚上，被不明物质包裹的痛苦感觉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梦中，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不是自己的意愿，却没有更多的力气再站起来了。

共同吃饭的朋友，喜欢拿我开开玩笑的女生，都没到过我的桌子旁边来，也许这样失去活力的我早就被她们遗忘了。在我疲惫地合上双眼，打算坠入梦境时，只有晴月意外地来了。也许和之前默契的距离有关，她没问我具体的事情，而是默默呆在我身边，又不像是想要出言安慰，却很长时间不肯走。

直到黄昏渐渐来临，天际被染成浅浅的黄色，我同晴月一同走出了学校，虽然在这一刻有点不适宜，我还是说出了长久以来的怀疑，就算被当做傻子，也要亲耳听到。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呢？”

晴月说出了没法预料的答案，她说世界上有无数可能，也许真的曾经见过也说不定。

我没完全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不过的确是她的陪伴给了我些许勇气，只是在我被噩梦缠身的时候，她的出现就已经够了。我和她没再触及那天争夺名额的话题，就像白板上的字被抹去一样，我们又恢复了好友的关系。只不过比以前更加微妙，我不光觉得我以前见过她，还隐隐感觉她以前见过我。

这是我的因缘还是幻想呢？

晴月的态度改变是在一周之后，我参加合唱比赛的前两天。

后天是比赛，比我还要兴奋的父母带我逛了百货商店，说看着买就可以。我买了一身黑色的，质感舒适的披肩，还有一个喜欢品牌的白色帽子。到了学校，衣着焕然一新的我果然成为了焦点，连前段时间因为我情绪低迷而不爱搭理我的女生们都赞不绝口。晴月也一脸喜悦地对我说出鼓励的话语，我面前眼神清澈的晴月，也许还有轻轻的无法如愿的遗憾吧。

我上前去拥抱她。

那时还挂着笑容，用和煦脸庞和我交谈的晴月，却在午后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像我当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她在一场午睡后在座上睁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我无法评估她的内心世界，她对我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整个灵魂都跌落到梦里去了。

晴月已经一个下午不曾来找我了，就算听到两天后有考试也不像之前那样跑来和我一起复习课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明显的变化，不想产生缝隙的我还是在放学后找到了晴月。

“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吧。”

看到我的晴月眼神有轻微的躲闪，但很快又抬起头来，轻松地笑着看着我，回到了做噩梦之前的那个晴月。

“对不起，美知子，是我奇怪的想法太多了，你去准备比赛吧，不要练习到太晚哦。”她和我挥手告别，我的注意却总是不能从她清瘦的背影移开，虽然我知道现在的第一要事是练习，可晴月这样，我无法放下心。

走到很远的晴月又一次回头看我了。

第二天的午后是大扫除，我们按照布置的任务进行分派，尽管如此，我的心思早已不在大扫除上了。曾经和我一起吃过饭，上课偷吃面的女生分派我一人到杂物室去打扫。杂物室的面积比较大，灰尘和堆积物也比较多，我不清楚这是否含着刻意针对我的想法。忙着打扫完回家复习和准备比赛的我无法顾及这么多了。那位女生还坐在讲桌上垂着腿，入神地看漫画。

我拿着工具，正要去杂物室，她却把我拦了下来。

“美知子打算穿着它去打扫吗？也太大条了吧，明天比赛不是会用到吗？”那这样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还披着比赛时穿的披肩，虽然我认为就算带去打扫也无伤大雅，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便脱下披肩放回书包上，桌子里还有我新买的帽子。

放下衣服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或者是将要考试的紧张和明日的比赛重合了吧。不过一心想去打扫杂物室的我还是撇下衣服，在留在教室中女生的眼光中出去了。

本来如果不是那件事，我就会走进杂物室，一直到清扫完毕再出来吧。杂物室需要通过一个长长的漆黑的通道，这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这漫长的隧道里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数。当我准备去往杂物室的时候，晴月走进了教室，她抓住我的袖子，要带我离开。

“喂，你做什么？没看见美知子要做事吗？”看漫画的女生连忙拦住晴月，晴月却愤怒地回瞪她，似乎结下深仇大恨一样，但在我的记忆里这两人连冲突都不曾有过。

“一定要相信我。”她坚定地对我说道，这是与她相处几个月的我从没见过的眼神，仿佛用一双眼就想把千言万语都告诉我一样。

最后，被她说服的我按照她的话将把披肩和帽子一同带离了班级。身后的女生气急败坏，说要告诉老师。不过此刻的走在前方步伐坚定晴月更像是一种引力，我竟然认为跟在她后面就是一定是正确的。我们走出了学校，我发现她并非没有目的，而是着意要把我引到一个地方去。

“美知子．．．”她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头脑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几个月她一直是这样，总是出现在我在的地方，不管是谈论问题，还是合唱比赛，甚至是我无法忘记的噩梦里，都有她的身影。她是为了某种目的接近我。我强迫自己去确信这一点。

我们曾经认识吧？

我已经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停住了脚，我这才发现她把我带到了一个我一辈子都不想来的地方，这是我从家到学校必经的一条河，河上漂着绿色的波纹，也藏着把人向下拖拽的青色的手爪。

自从上一次不得不下河后，我上学路上一直绕过这里，我不明白晴月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来。我的双脚发软，晴月看到我的异常，马上扶住了我。

“有些事，晴月你也许不知道吧。”在梦里不断纠缠我的透明物质，还有童年那无法呼吸的黑色阴影，在流动的河边，我全部讲给了晴月。晴月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而逐渐变化，正在我疑惑之际，晴月流下来眼泪。

“我想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你。”晴月用薄薄的嘴唇对我说道，“如果你听了她们的去打扫杂物室，她们会穿着你的披肩，戴着你的帽子去办公室偷试卷。”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事情，在这一刻前我还被深深地蒙在鼓里。不过晴月是怎么知道的？

“老师看完录像以后会对你产生怀疑，心不在焉的你会搞砸明天的比赛，之后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你，将会被开除。”晴月平静地说完这些话，让我感觉她已经在心里重复很多次了。她说到的我的未来，是从假设我进入杂物室打扫开始的。

她果然知道很多事情。

她并非我同班朋友，而是我以前就见过。我应该回忆起的，为什么肯帮助我呢？晴月。

晴月眼睑微垂，她指向那条令我惧怕不已的河，我看着她被头发遮住的侧脸，一瞬间，暑假的场景在我眼前复苏，我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原来就是你。”我兴奋地对她说，但她的眼里却没有同样的喜悦，我这才感到事情有一点不对劲。

这个感受不只来源与这一刻，而是从她出现开始，事情就不是看不去这么简单了。

晴月就是暑假里我路过河边，救下的失足落水女孩。只不过当时我有事在身，只是跳进河里将她拖上来，叫了救护车便离开了。这也是我时隔多年，重回水的噩梦的起源。

那时晴月的头发盖住了脸，我无法辨认出长相。看到地方报纸也并无溺亡的消息，我才默认那位女子已经得救。

但为什么现在那个被救起的她，会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呢？

“美知子现在还是回家吧。就算有人问起，也不要说见过我。”晴月最后对我说道。

我根本无法移动，只能目送她跑远。

当天晚上，我看到信箱里有有一个放入的信封。虽然第二天有比赛，我还是将它翻开了。

“从我在医院醒来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者这么说也不合适，听到医生宣布死亡，确定没有心跳的我，怎么会重新获得生命呢？

在升上高中的第一天，我见到了你，我难掩与你重逢的激动，不过这也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复活的真正原因。

我是来报恩的。

我要怎么样才能报答你？重获新生的我珍惜每一秒钟，把成绩做到最好，这样就可以在你有问题的时候帮助你。你可能在被什么事物困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同时也有自己的顾虑，我在想是否报恩以后我会真正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我会这么犹豫呢？

全都告诉你就好了，但这样只能平添困扰，我不想让你陷入困惑。

但这个时候，上天来给了我答案。

那天午后，我梦见了你被她们栽赃嫁祸，最终要离开学校的惨状，可这个时候，看到即将被开除的你，我竟然产生了退缩，我不想去面对你，还自私地想到如果这一回听之任之，后面再找机会也是一样。

但我庆幸我最终没这么做。

我那些奇怪的想法，美知子你也在嘲笑我的无能吧。

现在我马上就要消失了，我总会回忆起这几个月咱们相处的日子，在重生的岁月里，我一面充满着恐惧，一面又因为美知子而感到快乐。

你也这么认为就好了。

因为得知美知子看到我有点眼熟，我真的非常高兴。

美知子我可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呢。”

我有幸参加了木村晴月的葬礼，她的妈妈是一个头发斑白的妇女，不过和女儿一样，有着薄薄的嘴唇和秀气的眼睛，而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晴月的真正死因，她在去唱歌班的路上遇到强盗抢劫，失足掉入水中。虽然曾经被人短暂救活，但最终还是因为脑缺氧过多而无力回天。

“晴月她，从小的愿望就是作为领唱参加合唱比赛。”晴月的妈妈叹息般说出这番话，她的薄唇翕动，完全没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我，“可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这件事我从来从听她提起过，不过她也永远不会说给我听。我不禁想起她那天与我争名额的时候，原来她并不是不小心唱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