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礼拜六，花园因为有领导参观，南恩休息。她正坐在屋外剥豆角，突然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叫自己。南恩四处张望，发现英子站在家门口的葡萄架下向自己招手。

“怎么今天有空？”南恩问道。她招呼英子坐下，端详着这位熟悉的朋友。此时的英子已经摆脱小时候的装扮了。以前英子总爱打扮得调皮可爱，好像是一个刁蛮的小公主。可今天英子身着一套齐齐整整的职业装，一头利落干净的短发。好像突然在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你打扮得这么女强人，我还真不习惯呢。”南恩惊叹。

“没办法。现在打扮得太孩子气，不太好。”英子将短发别在耳后：“如何，衣服适不适合我？”

南恩绕着英子走了一圈。英子穿了一件灰蓝色的西装。简洁的设计，合身的裁剪。去掉那些累赘浮华的装饰后的英子透出一股精简大气的美来。英子一双剑眉下，双目炯炯有神。挽起的袖口露出洁白的手臂，一派要大干一场的派头。南恩不由回想起那天谭明说的话，赞叹道：“不错，不错，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听到南恩这样赞赏自己，英子不加掩饰地得意起来：“我和我妈去选衣服，她非让我选那套白色的西装。你说我整天在厂房跑来跑去的，哪里穿得了那个呢？”

“你和伯母一块去挑的啊？”

“带她出去走走啊。整日闷着忙理家务，着实辛苦了她。我打算给她买条裙子。她死活不肯，说这么大年纪了，哪里穿得了那个？”

“说来好像从来没看到你妈穿裙子呀！”

“可不是嘛，可怜的人！”英子喟然长叹。“本来选了一件红色的，她偏说红色太艳丽，只肯穿黑色的。我问她，‘那你怎么又让我穿亮丽的白色’。她说因为我更年轻。你看看，是不是要被她气死。她就是觉得自己老。果然就越长越老了。”

南恩不知道如何接话。

“对啦，下午去看看我的小作坊不？”英子问道。

“好啊。”

她们来到英子的厂房。那的确只能称之为小作坊。其实就是一间房。大约五十个平方，里面摆着四台缝纫机，四个阿姨正坐在机器旁脚踩踏板，穿衣走线。

“果然是有经验的阿姨手脚快些。”南恩看着他们熟练的手脚，想着自己笨手笨脚，是无论如何也做不这么快的。

英子道：“现在是规模小了，以后做开了，就可以开个大的厂房了。”

“现在生意多吗？”

英子得意道：“生意多着呢。我之前一个人单打独斗时的客户都对我们的衣服印象不错，都帮忙介绍生意。”边说英子边给忙碌的阿姨们点头致意，接着道：“其实做生意就是客户第一。我总是想着这些衣服是做给我的亲人穿的。务必保证质量。如今虽然招了帮手，但是质检这关我是不会放松的。”南恩心悦诚服点头。

英子又领南恩到房间的一角：“这些边角料我也不浪费。有的用来做围巾，手绢或者衣服的贴花。既要开源也要节流。”

“正是这样。”

英子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给南恩：“这衣服是你的尺寸。款式和颜色都与你的肤色和气质最配。”

“这么费心，怎么好意思呢？”

“我们之间，还说这个干什么。以后你也不用买衣服了，尽到我这里挑选就可以了。”

“开门做生意，不能乱了规矩。我以后倒是可以多来你这里买衣服。”

“我还没谢谢你省吃俭用借钱给我呢。这么客气。对了，我还给谭明准备了一身衣服。你帮我拿给他。”

“好啊。下个月他表哥结婚，他正愁没新衣穿呢。”

却说谭明穿上英子送的衣服，果然欣喜不已，直夸尺寸合身，面料舒适。

这里暂且不表。

这日，南恩照例去花园上班。

一个陌生女孩正蹲在花坛旁，拿着报纸做的花盆种植雏菊。南恩看得奇怪，停下了步伐。

那女孩感觉到后面有人，回头嫣然一笑：“您好，是南恩姐吗？我是来这里实习的学生，名唤青青。”

南恩忙应道：“你好，青青。对的，我是南恩。”她拿手指了指那几株盆栽，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用报纸做花盆呢？”

青青笑着解释道：“因为不用花钱买育苗盆啊。只要小心洒水，等幼苗长大后，就可以就着报纸移植到花园里，因为报纸是可以降解的。”

南恩恍然大悟：“哦，原来还有这方法。”

青青道：“是啊，我学的就是农业种植。所以多少有点了解。”

南恩笑道：“大学生果然是不一样。”

青青不好意思的笑笑：“哪里，论起经验，还是您比我们强呢，”她又接着说道：“我订了花卉养殖的杂志，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送两本给您吧。”

“如此这样，正是求之不得。”

“别客气。”青青道。

接着南恩和青青把今天的工作任务梳理了一遍，有了青青这个帮手，栽种起来确是又快又好。青青就着栽种的几种花草又现场传授了不少养花知识。南恩叹息手头上没有纸笔，来不及做笔记。青青表示回去会抄录一份给南恩。南恩忙感谢不已。

第二日上班时，青青果然带了七、八本花卉杂志和前天的花草讲义送给南恩。南恩回家忙完家务后，忙打开一本迫不及待地阅读。可是因为辍学的早，中间有好几处字南恩不识。她搬来字典，认真的逐字查证。通篇下来，已经花掉了两个小时。南恩连贯着把新查的字通读了全文，才算勉强搞明白其含义。不知不觉睡意袭来，南恩还欲待细看，可是头脑似乎变成了迟钝的石磨，需要费好大气力才能缓慢周转。想到第二日还有工作，南恩也只得作罢。如此这般几晚过去了，南恩也才读了两篇文章。看着厚厚的杂志，南恩不由气馁。这文章看样子是读不下去了。如磨盘般转得缓慢的脑筋似乎根本摄取不到书中的能量。不认识的字太多了。

“看来不是所有拿到武林秘籍的人都能修炼绝世武功的。”南恩苦笑。

过几日，青青追问杂志看的如何。南恩只得据实相告。

青青沉吟：“既如此，南恩姐，您还得重新认字才好。”

南恩说：“早年因变故辍学了，本来也不是读书的料。这么多年了，怕是有些困难。”

“南恩姐，您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您还年轻，识得字多以后各处都方便。”

南恩摇头叹息：“我一打开书本就头痛。以前读书时就如此。以后再说吧。对了，你这次实习多久啊？”

“一个月。还有二十多天呢。”

南恩惋惜道：“这么快。还想着向你多请教呢。”

“我给你我学校的地址。你可以去找我玩啊。”

青青于是写下学校地址，交与南恩。可是等南恩想起这个朋友时，青青已经离校了。由此她也和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断了联系。

南恩跟谭明说起此事，谭明安慰道：“失去了这样一个朋友固然可惜，聚散随缘。你也不必太放心上。”

此时正是周末，两人约好了一起去摘树莓。

南恩点点头，暂时放下青青的事，问道：“你说的树莓，还有多远呢？”

“再走20分钟就到了，在一处山坡上。”谭明道。

“怎么发现的？”

“闲着无聊时，一个人就喜欢爬山。无意中发现的。”

他们一路而行，绕过崎岖的山路，太阳爬过头顶。

“小心，前面有刺。”谭明喊道。

南恩抬头，果见前面有颗单株的小刺树冷不丁地伸出一只细细的腰肢，迎风飘荡。

“你好像很喜欢爬山？”

“是啊。山有着人类的远古记忆。所以大部分人进入山林都觉得很舒服呢。”谭明一边说，一边替南恩清理刺树。

“我特别喜欢树林。一个人的时候就愿意呆在山上。山里的世界很静。但是又不是死闷的、毫无生机的静。跟单独关在房间里是不同的感受。这里空气沁人心脾，鸟语花香，静中有动。”

“那么，你喜欢孤独？”

谭明没料到南恩会问这种话。他顿了顿，问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啦？最近在研究哲学嘛？”

南恩微微低头将发丝别在耳后，并不言语。

“好吧，”他想了想，说道：“在我看来，孤独存在于每个个体的血脉深处，孤独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与其害怕，不如拥抱孤独。”

“如何拥抱？”

谭明手里拿着一根芦苇，左右挥舞，寻找着确切的措辞：“就像拥抱自己那样，去拥抱孤独。不要逃避它。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融入人山人海，孤独也还是在那里。与其这样，不如勇敢面对。”

南恩静静地闭上眼睛，微仰着头，好像在拥抱孤独。好一会儿，她踟蹰着问道：“你觉得结婚可以让人不孤独吗？”说这话时，她眼神畏缩起来。

谭明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答道：“结婚是两个孤独的人选择一起解决生活。可是依旧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因此灵魂深处的孤独怕是没有办法化解。”

南恩“哦”了一声，久久没有答话。两人寂寂地走在草根丛生的山坡上，草尖突突地扎着鞋底。远处碧水清潭上飞来一对白鹭，“呱呱”地叫着，展开那大而美的翅膀，好像一对纸鸢。

“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我母亲让我去相亲。”南恩道。

谭明手上的芦苇停顿了一会：“伯母让你相亲？都是些什么人？”

南恩道：“能是些什么人。据说是条件还可以的人吧。也不管人家的长相，人品。”

谭明沉吟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想？”

南恩有些生气，咬唇不语。

谭明见南恩没有回答，只得沉默地迈着步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你可以慢慢看，不急的。”

南恩问：“你觉得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人？”

谭明答：“自然是你喜欢的。”

“倘若我喜欢的，不喜欢我呢？”

谭明道：“那不太好办了。我喜欢的女孩，也不喜欢我。”

“你有喜欢的人了？”南恩诧异。日头晒得她头晕晕的。

谭明点点头：“有啊。喜欢她很久了。”

南恩笑道：“你可真不够意思。居然都没听你讲过。”

谭明说：“我本来想跟你讲的，还没准备好。”

南恩依旧不依不饶：“这也还用得着准备？我们之间的关系，难道还不熟吗？”

谭明低头，踢了踢脚步的石子：“那倒也是。下次改正。”

南恩吐舌头：“居然还有下次。看来你不止暗恋一个女孩子。”

谭明自觉失言：“我是说，下次有心事就告诉你。”

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那是一处很茂密的灌木丛。绿油油的叶子里藏着红彤彤的野覆盆子。那红，甚是醒目，就像夏天里份外热情的天气。南恩只觉得浑身热燥。她心烦意乱地摘了一颗树莓，扔进嘴里。甜甜的味道蹦入味蕾。可是南恩的心里是苦的。因此那甜味就好像漂在水面上的肥皂沫。她又吃了好几颗，越发觉得口干舌燥。

“我渴了。”南恩轻轻地说。

“那我们回去吧。”谭明答。

南恩点点头，她一个人径直往前走。灌木丛中传来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草地里蛐蛐兀自鸣叫个不停。她的余光扫了两侧，却不见谭明。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单人独马地走了好远，谭明还在她身后20多米远的地方。只见他低着头，拖沓着步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谭明瘦削的肩膀上挂着一个帆布包，那是他刚从机械厂回来还没来得及脱的装备。南恩提议他放了东西再过去，谭明却说“也不重，万一山上还有其他的好果子呢，也可以摘一些回去。”于是她站定了，等着他，以一种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这位多年的朋友。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和白色的帆布裤，不同于以往宽宽大大的衣服，他这一身衣服很合身，是她送给他去年的生日礼物。阳光下他向她走来，像极了白衣飘飘的翩翩少年。他有着鲜明立体的五官，鼻梁高挺，从侧面看就好像是一座坚毅的雕塑。那对阴郁的眼睛，出卖了硬朗的鼻子。薄薄的两瓣嘴唇贴在一起，像两片清凉的薄荷叶——他总爱泯着嘴巴。

谭明发现南恩在等他，便加快了步子赶了过来。在谭明还有几米远时，南恩却又转身往前走了。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的保持着一小段距离走了好长一段路。

“哎呀——”不料脚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南恩本能的失声喊叫。

“怎么啦？”谭明跑到南恩身旁，发现厚密的藤蔓和枯叶下，一只铁夹子正像一头饿狼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南恩雪白的脚踝。——是一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