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锣鼓喧天，南恩不明白为什么人死后丧礼要办得如此喧嚣？也许是因为大家不能接受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开这世界的事实吧？大家用热闹来欺骗自己。无论这个人是谁，假装他是一个对全村人来说顶重要的人物。事实上，除了当事人，左邻右舍是来不及悲伤的。因为这世上光自己和至亲的悲伤已经够重的了，人们不能再往身上添几道新的口子。

世间是否有阴曹地府？如果有的话，弟弟一个人上路会不会害怕？她拼命地撕了很多钱纸。南望生前没有用过什么钱，希望他在那边不再挨饿受冻。

最后，繁琐嘈杂的葬礼总算结束了。亲戚朋友走后，家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几个同弟弟年龄相仿的小孩路过，在那边嬉戏打闹。父亲就在病床上大喊：“南望，是南望吗？你怎么还在外面皮？怎么还不回家？！”那些小孩立马吓作鸟兽散了。邻居们开始害怕靠近小屋。

谭明买来了许多药给南恩爸爸。可没人有办法让他服药。他虽然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可是当有人强迫他吃药时，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想哄骗他吃药也是不可能的，因为病人疑心很重。就是家里的饭菜也担心有人下了药，不肯吃，非得去厨房亲自做。

一天月光洒在台阶上，父亲大喊：“南恩，南恩！”南恩一瘸一拐地赶到父亲床边。父亲呵斥：“怎么不关灯？早告诉你要节约用电了。以后你嫁人了，你公婆可容不了你这么浪费。”南恩哭道：“爸，那，那不是灯光啊，是外面的月光！”

听老人说，家里需要一桩喜事冲喜，这样南恩爸爸的病或许能早一点好。南恩妈说也该给南恩办喜酒了。南恩说自己年纪还小。“还小？哪里小啦？你都二十四岁了！”母亲惊呼。“可是我还想工作几年再谈！”南恩坚持。母亲大手一挥：“现在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这年龄都是老姑娘啦。你爸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你就别给你妈添麻烦了，也了却你爸的一桩心愿。至于工作，你大可以边工作，边相亲。这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母亲又补充道，“你下了班别跑着跑那的，到处厮混。你爸还要人照顾呢。相亲的人也难得老去约时间。对方得空了就马上见面，速战速决。”

相亲的人马来了好几批。可全不是南恩喜欢的。南恩妈妈倒是看上好几个，但依旧觉得对方不够尽善尽美，因此决定再相几个看看。这日，南恩的姑外婆给介绍了一个海归。对方据说是留学南洋回来，相当有学问。海归的爸爸是一个生意蒸蒸日上的大商人。海归妈妈是一所三流大学的校长。“这么好的人家会不会瞧不上咱家？”南恩妈妈这时倒突然认清现实，有些气短。姑外婆说：“怎么会呢？他们说要找个省城的姑娘。您这里虽然是农村，但也是附属省城的区域。他们又不想找个土生土长的城里姑娘。怕对方娇生惯养，要一家人迁就。”南恩妈一听，方放下心来，又问“他们什么时候来呢？”姑外婆说：“他们说这周日来。全家都打算过来看看，很重视呢。”南恩妈忙翻看了日历：“那再过三四天就是的啦。我得好好准备。”

南恩妈赶紧通知南恩搞卫生。南恩扫了一眼家里：“妈，家里已经很干净了。明天我还要去上班呢。”南恩妈不高兴地嚷嚷：“上班，上班，你拿回的那点钱，都不够全家吃喝的。常言道，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你明天不要去上班了，赶紧把屋前屋后的卫生仔仔细细地搞干净。那些高级人家，观察得特别仔细呢。”他们这一带的规矩相亲都是男方首先登门拜访女方。因为如果女方先去男方家，会被说成“女孩子自己送上门”。其实家里确实已经够干净了，因为南恩相亲了好几场。可是妈妈不依。没法子，南恩只得把角落里也认真打扫打扫。

晚上，英子来探望。

她买了好多礼品上门：“伯父伯母，南望的事大家都很难过。这是一些补品，给伯父调理调理身子。”

南恩妈妈客气道：“这哪用得找你破费啊？”

英子答道：“你们是南恩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

“瞧这孩子，落落大方的。我早就说南恩不如你。她就是个一棍子都打不出屁的闷葫芦。”

“哪里？南恩是沉静美。我想学还学不来呢。对了，她人呢？”

“在里面打扫呢。”南恩妈扭头喊道：“南恩，南恩，快出来，英子来了。”

南恩在里屋应了一声，丢下活计赶来。

南恩带英子走到父亲床头，看望父亲。

只见父亲面色晦暗，嘴角干瘪，两只眼睛呆若木鸡，头发油腻腻地搭在耳边。

英子问道：“伯父嘴角都干了。可是要喝水？”

南恩妈答道：“给他倒了水，总是摔杯子。杯子都破了几个。”

英子说：“拿个搪瓷杯就好了。”

南恩妈拿了平素漱口用的搪瓷杯，给倒了一杯清水。

南恩接过杯子又兑了些热水在里面，坐在床头哄父亲喝水。父亲好不容易喝了几口水，南恩帮他掩好被子。

英子说道：“南恩你憔悴了好多啊。是不是这些天没休息好？”

南恩妈闻言也去看南恩的脸。南恩的脸和她父亲的脸凑在一块，一个蜡黄，一个灰败。全然都是病容的样子。

南恩道：“我还好呢。你最近如何？”

英子拉着南恩的手，说道：“我啊，马马虎虎。你该出去走走，成日闷在家里干活，会闷出病来的。”

“最近都没时间出去逛。前段时间腿伤了，又出了弟弟的事。现在爸爸病倒了。全是我和妈在撑着。”

英子说：“可不是。伯母，你和南恩要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了。不然你们自己病倒呢，谁来照顾伯父呢？”

南恩妈点点头，对南恩道：“你陪英子出去走走。人家难得来看你，记挂着咱们。卫生明日再搞就好了。”

南恩看着母亲：“家里可还有其他要忙活的事？要不我再忙会出门？”

母亲道：“没了。我应付得来。你去陪英子散散心。”

原来母亲听英子说南恩面色不好，怕影响到相亲，所以让她出门走走。

此时正是立秋，天气微凉。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着“吱呀”作响。田里的稻穗都低下了头，寒蝉躲在树上鸣唱。

英子拉着南恩的手：“可算把你带出来了。听说你这阵子不停地在相亲。”

南恩脸一红：“你如何知道？”

英子摇摇头：“村里谁不知道？那么多人去你家相亲。大家都看得到的啊。”

南恩踢踢地上的落叶：“是啊，有什么办法呢？”

英子嗔道：“你怎么一直是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问问你，你和谭明是怎么一回事？”

南恩浑身一震，又想到那日两人的对话，装作漫不经心道：“什么怎么回事，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啊。”

英子道：“你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以为彼此情根深种了呢。”

南恩道：“你和谭明也青梅竹马，你们才情根深种了呢。”

英子气愤地往南恩身上打了两拳：“你知道那不一样。我帮你想办法，你倒拿我开涮。”

南恩连连求饶，又叹气道：“人家有喜欢的人了。我这么笨，配不上他。”

英子道：“你就是太自卑了。要说你脑子呆，那也是真呆。你难道看不出谭明对你的情谊？”

一句话说得南恩心惊肉跳。

她瞪大眼睛：“什么情谊？”

英子无可奈何地说道：“你看他对哪个女孩子比对你上心。从读书时候起，他对你就与旁人不同。”

南恩说：“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还不知对多少女孩子热心呢。”

英子啐道：“不可能。他们机械厂基本上都是男人。而且谭明那性格，你还不知道。沉默寡言的，根本就不会主动搭话女孩子。”

南恩还待辩驳。

英子又继续说道：“谭明昨天来找过我了。”

南恩一惊：“他找你干什么？”

英子说：“你说呢？”

南恩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希望，她按捺下心底的期盼，只说：“我如何知道？”

英子说：“他说他喜欢你。不希望你嫁给别人。可是你跟他说你在相亲。也许是你不喜欢他罢。”

南恩一惊：“我跟他说我相亲，就是希望他阻止我，告诉我他不希望我相亲啊。”

英子道：“我猜也是这样。所以我把他骂了一顿。这个呆头。”她边说边绕了绕指尖的一只狗尾巴草，得意洋洋：“你们俩的心思，我可是一清二楚。可是你们两个都这么含蓄内向，等着对方挑明，这能不坏事吗？”

南恩只觉心中一阵光亮，她又气又喜，嘟起嘴：“我是女孩子，这种事，怎么也要他挑明吧。”

“南恩，嫁给我！”

突然一句熟悉的话从黑暗处飘来。

南恩吓一跳。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池塘那边飞跨过来。是谭明！

朦胧的月光下，那人身形俊朗，踏风而至。

南恩看了看四周，发现了池塘边的稻田上有座小木屋。

她惊讶道：“你躲在木屋里？”

她脸上火辣辣的，心砰砰地狂跳不止。

英子得意道：“是我出的主意。不这样，你们如何知道对方的心意呢？”

谭明走近，一把握住了南恩的手。南恩心跳得更厉害了。月光下谭明的眸子额外清亮，他轻轻说：“我躲在木屋里，全听到了。南恩，你一点都不笨，你是我心里最好的姑娘。对不起，那次我以为你是说准备和其他人结婚了。”

南恩说：“你这人真是奇怪。又会解数学方程式，又会拆装机器，怎么听不出我是试探你口气呢。”

英子在边上咯咯笑：“这回轮到谭明做那个傻瓜啦。”她作势看了看表：“都这个时候啦。哎呀，我还要回去处理下一批衣服的问题，就不打扰你们互诉衷肠啦。”两人忙留客。英子道：“等你们的事定了，摆酒席时再留我好好喝上一杯就好了。”两人脸上一红。英子哈哈大笑而去。

谭明牵着南恩的手，小心地领她来到小木屋里。南恩只觉心里冲撞着一匹莫名兴奋的粉色小马。

“这里还不错吧？”谭明问。

南恩打量着小木屋。她推开木屋的一面门，月光照了进来。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木屋，四周都是木头钉成，屋顶由两块木板组成人字形，只开了一扇掀翻的门。

南恩点头：“挺简单朴实的感觉。”

谭明说：“这个小木屋是来这里打工的外乡人搭的。他们今天回乡下了。”

南恩蹬了蹬脚下厚实的木板：“难怪之前没留意呢。”

“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多亏你上次托人带的药膏，没留疤。”

“上次的事都怪我。”

南恩摇摇头：“哪里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走路没留心。”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屋外蝉鸣草香的，好不惬意。

这时谭明说道：“不知怎么回事，有一种好像和你一直这么坐了很久的感觉。”

南恩故意道：“人家说度日如年。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不愉快，所以觉得呆了很久吗？”

谭明忙摆手：“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们好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熟悉的感觉。”

南恩吃吃的笑起来：“逗你玩的呢。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上辈子我们就认识了，住在这样一间简单的木屋里。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谭明把双手搭在南恩肩膀上，郑重其事的说：“那么，南恩你愿意和我继续相守到老，不离不弃吗？你愿意嫁与我吗？”

屋外风吹过，稻谷的清香飘满整个小屋。好像前世也有这么一位温柔的男子，用这种熟悉的口吻想她求婚。南恩只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她赶紧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生怕幸福来得太突然会溜走。

谭明高兴坏了。他伸出头，欢呼大喊：“啊——，我要和——”

南恩连忙扯回他那跑出屋里一大半的身子。“别叫，吵到大家了。我妈待会知道了不好。”

谭明问：“你别担心，我明天就去向伯母表明心意。让她不要安排你相亲了。”

南恩道：“怕只怕我母亲不同意。她似乎不喜欢你呢。”

谭明坚定地说：“我会向伯母表明诚意的。相信只要我们不放手，就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南恩笑了。

谭明说：“我们先别去想明天的事。我现在只想好好庆祝。来，出来，这屋子太小了。”

两人出了小木屋。谭明兴奋地抱起南恩，南恩像一只小鸟依偎在谭明的胸口，谭明搂着她连转了好几个圈。

四周的景色旋转成了一个迷人的万花筒，天地似乎都为他们喜悦而天翻地覆起来。

“头昏了，头昏了。谭明，放我下来！”

晚间空气里飘洒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香气袭人，弄人魂醉。不，那不是桂花的味道——那是幸福的味道。

此情此景，有诗一首。

滴滴研朱染素秋，轻黄淡白总含羞。

星空金粟知难买，击碎珊瑚惜未收。

仙友自传丹灶术，状元须作锦前游。

一枝拟向嫦娥乞，管取花神暗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