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南恩被屋外的鸟叫声唤醒。她擦了擦惺忪的双眼，在半睡半醒的视线中，她看到母亲正坐在床前。

南恩瞬间清醒了：“妈？您什么时候来的？”南恩的妈妈嘴角咧了咧：“刚来。怎么，看到我这么害怕？”

南恩轻咬嘴唇：“妈，对不起。昨天让您担心了。”

南恩的妈妈叹息了一口气，怜爱的看着南恩，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皱纹，说道：“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回想这一生，真的挺没意思的。不应该没怎么替自己打算。如果你执意要嫁与谭明，我也不阻拦你。做人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开心。”

南恩的脸上转为兴奋的神采，她不可置信的问道：“妈，您说的是真的吗？”她妈妈看着南恩转阴为晴的神情，不悦道：“当然是真的。不过，”顿了一顿，她看着南恩明媚的笑容，继续说道：“我会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了。你爸爸的话，就留给你照顾好了。我也要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了。”

南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腾地扑簌扑簌落下来：“妈，您这是什么话？您要是不回家，我和爸爸怎么办呢？这个家怎么办？”

南恩妈冷笑道：“你有了谭明，有了新家，还要这个娘家干嘛？我这个老太婆一把年纪了，你难道指望，把你爸都交给我一个人来照料吗？谭明一穷二白，我还得到处去筹药费生活费。这样的日子没法过。”

她母亲转身欲走，南恩急得一把抓住母亲，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母亲的手冷如冰块。

“我和谭明可以照顾爸爸和你……。”

话还没说完，她妈仰天长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你晴人眼里出西施，还真以为谭明是盖世英雄啦？谭明一个普通人，要养她奶奶，要养你，要养将来的孩子，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还能养我和你爸？”

南恩说：“我不要他养，我可以赚钱。”

她妈伸出尖尖的指甲盖点了点南恩的额头，摇头喊道：“你现在这工作，都是好不容易托关系找的。你做事呆头呆脑的，就算赚钱也赚不了几个。反正我意已决，如果你和谭明结婚，我就离开村里再也不回来了。”

南恩震惊地看着母亲，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决绝。

世界似乎静得能听到细沙在沙漏里流过的声音，好一会儿，南恩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角。

终于她开口道，那话也被绞得皱皱巴巴：“如，如果，我，我不和……不和谭明结婚。您，能不要走吗？”如蚕吐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将这句话艰难地全数吐出。

南恩妈看着女儿悲伤灰黯的脸，用那冷如薄冰的纤手摸了摸南恩的细嫩的脸蛋，摸了好一会儿，吁道：“真是我的好女儿。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个比谭明更好的人家。我们娘俩不会受苦的。”

南恩翻了翻嘴角，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论辩驳的艺术，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是她母亲的对手的。终于她用牙齿轻轻地咬住下嘴唇，无力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南恩约谭明在村边的小树林见面。

谭明奔跑过来，兴高采烈地：“南恩，你身体好些了吗？”

谭明目光灼灼，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南恩闪躲着他的热情，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还好。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不提了。我过几天再去向伯母表明心意。”谭明自信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先不说这个了，我买了一个小东西。送给你的！”

突然他从身后变魔术般地献上一把红彤彤的玫瑰花。

那玫瑰花小心的包在一束报纸里，在报纸朴素的色彩衬托下，玫瑰花株越发显得娇媚欲滴，明艳似火，仿佛雍容华贵的杨玉环的唇色。

南恩吃了一惊，她呆呆地看着谭明。

谭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懊恼地说道：“在城里的花店买的。在车上挤来挤去的，掉了几片hua瓣。”

他又仔细看了看南恩的眼神，想确认她不介意这小小的过失，说道：“不过，还是很漂亮的，对吧？”

南恩看着那开到荼蘼的花朵，微微抬起手臂，却又放下了。

她鼻头发酸，连忙转过身去，拼命憋住快喷薄而出的泪水，礼貌地说道：“谢谢你。不过真对不起，我不能收。”

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回答，谭明眼睛瞪得像门铃一样：“怎么啦？我做错了什么吗？你生气啦？”

南恩轻轻地摇头，闭上了如秋潭般哀伤的眼睛：“没有。不关你的事。我只是认真的想了想，觉得我们不合适，还是算了吧。”

不肯置信的，谭明走过来，一把抓住南恩，把她的身躯转过来，想看看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为什么？不是之前说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吗？”

南恩却只是面色平静如常，她生冷而有礼貌的掰开谭明如五爪龙般紧箍的双手：“请放开我。”

谭明抓得更紧了：“我不放手，我不放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南恩挣扎了好久，怎么也挣脱不开。她脑容量本来就不够，素来不擅长撒谎，来之前也没想到谭明会这样执着，什么借口也没准备。

一时慌乱冲动间，她只得颤颤巍巍地交待道：“母亲说，如果我和你结婚，她就要离家出走。因为她不想一个人负担爸爸。”

谭明一愣，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理由。

他毫不迟疑地立誓道：“我会照顾伯父的！我们结婚就把伯父伯母接到我们家去。我来照顾伯父，好不好？我去告诉伯母。”

南恩摇头道：“我说了，可是她不信。她说你赚不到那么多钱。”

谭明说：“怎么会呢？我可以打两三份工。你相信我，我可以赚钱的。”

南恩低着头，一脚一脚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我相信你，但是我不想连累你了。我母亲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能让她离开村子。她要是漂白在外面发生意外了，我会自责一辈子的。”

谭明拉起南恩的手，激动地说道：“不，我不同意。走，我现在就去和伯母说清楚！我可以赚钱养你们的。”

南恩用另一只手按住谭明的手背道：“不用啦。我母亲是一个很坚决的人，你去了也是自讨苦吃，她也不会答应你的。你又不是没和她打过交道。”

谭明依旧坚决：“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呢？”

南恩突然嘶喊道：“明知道没用，为什么还要去试？够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争吵，夹在中间为难了。”

没料到南恩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谭明愕然地看着南恩，愣住了。

最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黯然道：“你连争取一下，都不肯？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绝望，南恩的心仿佛沉到了湖底。

但她还是无情的回答道：“是的。我以为我对你的感觉是爱情，可是现在发现好像更多的是把你当哥哥。”

似乎有万箭穿心，谭明心脏传来尖锐的痛感，那痛感传到他的手上，他无力地松开了抓住南恩的手，用一种天外之音说道：“既如此，那我不打扰你了。祝你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家。”

他的眼睛里似乎住着一片冰湖，湖上飘洒着夜色的雪花。南恩不忍细看，她转过头：“我也祝你找到一个家庭没有负担的贤妻良母。”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很近的，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好吧，一路顺风。”

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嗯。”

南恩迈着步子，走了几步路，方答道：“那么，再见了，谭明哥。”

声音飘洒在风里，四周一片呼啸，却什么回响也没有。

南恩回头。

谭明却正蹲在山路边的泥沙地里。

他低着头在把玩着一片刺杉叶子，那尖突突的杉刺像一根根棕色的缝衣针，一下一下地无情地刺进他的手掌里，他却像没感觉的木头，一点都不觉得痛。

南恩看着心疼，想去阻止，但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故意做出这样子给自己看的。如果她去劝阻他，他肯定又会问：“如果你真关心我的话，就不会离开我了。”

哎，话好不容易说到这份上了，就不能心软了。

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

站在很远的地方时，她挥了挥衣袖，风把袖口吹到她朦胧的泪眼里，也许是袖口刺痛了眼睛吧。

她吞了吞喉咙，把那哽咽之声也吞了下去。换成一副天真无邪的音调，仿佛这只是一次日常道别。

“谭明哥，再见，保重！”

以后的日子，南恩每天就是机械地上班下班睡觉。

她母亲知道南恩牺牲了爱情，便没怎么找南恩的麻烦了。

南恩难得在家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只是这清净的岁月里藏着的是失去挚爱的空荡寂寥。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是燃烧透了的煤球。一块块空洞洞的黑骷髅眼无力的张望着白茫茫的世界，外表完整无缺，实际一碰既碎。

一天南恩在花园里锄草，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小南恩，小南恩……。”

南恩循声望去，却见谭明的叔叔正骑着一辆二八单车在四处张望。她忙招招手：“谭叔叔，我在这里！”

谭明叔叔看到南恩，连忙喊道：“可算找到你啦！你快去医院看看。”

他边赶来边喊道：“谭明在车间，不小心切掉了，一根手指头！”

仿佛晴天霹雳，南恩把谭明叔叔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放进脑袋里。

“切”

“掉”

“了”

“一”

“根”

“手”

“指”

她只觉得自己的一双手似乎同时被铡刀切断。

十指连心痛得阵阵抽搐。

谭明叔叔的车已来到南恩面前，他一把猛地刹住车，冲南恩喊：“快上车！去看看他！”

南恩点点头，慌乱地把手上的泥巴往身上胡乱擦了擦，便跳上了谭明叔叔的车。

两人急匆匆地赶到医院。

谭明的两位叔伯和奶奶都在病房里抹眼泪。谭明躺在病床上，他的中指被纱布厚厚地包扎起来，好像捆着厚厚的茧。

他张开苍白的嘴唇，责怪道：“叔，你怎么把南恩找来啦？”

叔叔回答说：“你伤得这么重，通知一下人家怎么啦？”

南恩就近坐下，她抬手想碰谭明的手，但又怕弄疼他，只得远远看着，心痛地问道：“疼吗？”

谭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丈夫，哪里怕这点子痛？”

他大伯母大喊道：“哟，这下子充男子汉啦！昨天做手术，痛的死去活来、大喊大叫的人是谁？”

大伯伯忙拉了拉他老婆的袖子，嘀咕着：“瞎说什么呢。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谭明奶奶用手揉着谭明垂在床边的另一只手道：“可算是渡过难关了。医生说再休养两周就可以出院了。只可惜以后我家小明就少了根手指头。”言毕不由又泪眼婆娑起来。

谭明忙道：“奶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没要我的命！瞧您哭得那样。难道短了根小小的手指头就不能侍奉您老人家啦？”

她奶奶不由得破涕而笑：“就你嘴贫。”终究是忍住了往下落的眼泪。

南恩看着很不好受，道：“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吧。”

他大伯母酸溜溜地道：“能不辛苦吗？家里男人都要上班。一天工期都耽误不得。住院期间还不是我们两妯娌轮流照顾？”

南恩忙道：“我也可以来照顾！”

他大伯母忙接口道：“好是好，可是你那多管闲事的妈不会同意吧？要不是因为她，谭明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啦！”

谭明忙喊道：“伯母，您说的哪里话。是我自己不小心，关南恩妈妈什么事？我一个男子汉住院，哪里要您两位女士照顾的道理？也不方便。我一个人就挺好。”

他叔叔道：“你这又是说胡话啦。你一个人住院，有个什么情况怎么办？我已经跟你婶子说啦，她明天就会从娘家回来。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大伯也忙说：“侄子，你就放心养伤吧。不要再东想西想了。”

谭明奶奶握住南恩的手，感激地说道：“你有这份心意就好了。你前段时间休了那么长的假，好不容易才去上班的。实在不宜再请假。”

南恩说：“我们领导很好的。奶奶，就让我照顾照顾谭明吧。看着他这样，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谭明说：“南恩，你别多想。我没事。这件事与你无关。”

他又转头对他叔叔说道：“叔，削个苹果给南恩吃吧。”他叔叔应声去开柜子。

南恩忙摆手：“叔，不用啦。我不想吃东西。”

南恩的奶奶道：“哎，吃饭时间到了。南恩，留在这里一起吃饭吧。来，同奶奶一起去食堂端点饭菜。”

南恩点点头，跟着奶奶出门。

门外，谭明奶奶搂着南恩的肩膀道：“谭明很快会好的。不好意思，惊动你了。”

南恩自责道：“是因为我，他才受的伤吧？”

奶奶慈祥的笑了，问道：“你想听实话吗？”

南恩叹息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奶奶放下搭在南恩肩膀上的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银发，道：“确是因为你。你说以后不能同谭明在一起。他那天回家就把自己锁在家里，一句话也没说。这阵子他做事魂不守舍，丢三落四的。我以为年轻人过了一段时间总会想开的。哎，想不到昨天还是出了这事。那手指头不知怎么就被锋利的机器给切断了。”

南恩想象着谭明被机器切断手指，血溅四地，十指连心。这该有多痛啊？这都是因为她当日的冷漠，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耳光。

“我真是一个扫把星。只会给人带来不幸。”

谭明奶奶笑道：“孩子，你还年轻，怎么就这样自怨自艾？你奶奶我孤苦一世，也没这样垂头丧气过。奶奶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谭明？”

南恩心底一震，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岔开话题，指了指路口：“奶奶，去食堂是左拐吗？”

谭明奶奶拍了拍南恩的手，意味深长道：“人生的路其实就是走对最重要的那几个分岔口。奶奶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你才和谭明分手的。”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恩不知道路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她难过地说：“奶奶，实话和您说，我也很喜欢谭明哥。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我想和他一起结婚。可是我妈妈不同意。”

奶奶道：“乖孩子，奶奶知道了。奶奶早就该知道你同谭明是两情相悦的。好了，不说这个了。左转吧，食堂就在前面。”

南恩点点头。两人一同到食堂点了最便宜的菜吃了，又打包了其他几人的饭菜，回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