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正是公岛上的酒吧一条街最热闹的时候，寻欢买醉的男女三五成群，挤满了街头巷尾的每一间酒吧。

然而在靠近街尾不远的一处巷子口，却开着一家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无名小清吧。

这里没有别的酒吧那震耳欲聋的舞曲，也没有群魔乱舞般疯狂扭动腰肢的人群，只有舒缓的乐声安静流淌。暧昧的蓝紫色灯光从吊灯上洒落下来，却照不亮下方酒客孤独的脸庞。

徐彬是这间酒吧眼下唯一的客人，他习惯性地挑了个靠角落的位子坐下，然后叫了一杯最便宜的酒，并为此花光了自己账户中最后的十个信用点。

“时间像无边的海，我们在无力地游……”

悠扬的歌声响了起来，徐彬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家酒吧驻场的歌手已经上台了。

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账户，然后在心里对台上演唱的歌手说一声“抱歉”。

不过很快，这一丝歉疚就消失了。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听歌就一定要给小费，就像没有法律规定，公司一定得保证每个员工都飞黄腾达一样。”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然后开始发呆。

不过一首歌听完，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远处走来，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带着些沙哑的烟嗓响起：“先生，不点一支歌吗？”

徐彬从自己的思想世界里跌落出来，就像从卷曲的高维度，跌落回这个三维的世界，这让他有种被冒犯的愤怒。

他皱起眉头，用力敲了敲自己面前的酒杯，不耐烦道：“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不想唱去休息也没关系，这杯酒是我身上最后的信用点了，我没钱给你！”

“噗嗤”一声轻笑，女歌手居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道，“不要钱，算我送你的。想听什么？说吧。”

徐彬的眉头皱得更高了。

他抬起头，瞟了一眼这个死缠烂打的女歌手。他发现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微胖，脸上化着浓浓的妆容，看不出年纪，但一双大大的眼神却格外有神采，连酒吧里黯淡的灯光都掩盖不了。

“随你便。”他说。

女孩又无声的笑了起来，在徐彬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着这个古怪的男人。

徐彬脸的轮廓偏方，但长期的劳累和穷困，让他看起来格外瘦弱，两腮深陷，颧骨高耸，以至于整张脸都仿佛被拉长了。好在高而阔的额头挣脱了油腻头发的遮掩，让他看起来比一般人更有智慧。不过在他睁大眼睛时，脑门上也会被刻上深深的抬头纹。他在看人的时候，会直视人的眼睛，给人一种落魄却顽固的感觉。

“你这纹的是什么？”女孩的视线落在徐彬的手背上。

每天晚上在酒吧唱歌，她的视力早就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她注意到，在徐彬的左手背上，纹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符号，一直蔓延到衬衫的衣袖里去，像是经文，又像是古怪的咒语。

“不关你事。”徐彬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口气。

“没意思，我去唱歌了。”女孩吃瘪，撇了撇嘴，带着一阵香风而去，回到了台上。

不过，她显然没有真的生徐彬的气，握住麦克风以后，眼睛还是看着他这边。

“明天我就不来这里唱歌了，下面这支歌，送给每天来听我唱歌的不知名先生。”

女孩看着徐彬笑了笑，“免费。”

徐彬闻言，举了举酒杯，以示谢意。

歌声再次响起，女孩似乎真的很喜欢唱歌，很快就投入了进去，没有再看徐彬这边。而徐彬也乐得没人来烦自己，有个自由发呆的时间。

随着时间推移，酒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虽然大家说话的声音都不大，但汇聚在一起，还是显得嘈杂。

徐彬站起身，准备离开，不过就在这时，一阵吵闹的声音传来，他循声望去，就看到几个打扮流里流气的小痞子，喝得醉醺醺的，朝唱歌的女孩走了过去。

这架势，一看就是来意不善。

不过徐彬也没有多管闲事、强出头的想法。

公岛律法森严，任何闹事的行为，都会受到严惩。而且像酒吧这种地方，往往都会配备自己的硅人类保安，别说区区几个这样的小痞子了，就算人数再多一倍，也是被制服了以后丢街上的命。

随后，果然发生了冲突。一个小痞子坏笑着说了什么，被淹没在声浪里，但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到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那唱歌的女孩面有怒色，一巴掌拍开了他摸向自己脸蛋的咸猪手。

感觉被落了面子的小痞子们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几个人伸手去拉扯女孩，女孩自然不肯就范，拼命挣扎。

“呜呜呜……”

事实发展到这一步，酒吧的经营者再也没法坐视不理了。

转瞬间，警铃大作，但刺耳的噪音也掩盖不住一阵沉重的脚步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徐彬看向脚步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高大的硅人类手上缠着铁链，大步走来，行走间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撞击声。

“私人经营区域，禁止闹事！”高大的硅人类保安眼中闪烁着慑人的红光，俯视一群小混混，刻板的电子声线透出森森寒意。

出乎徐彬的意料，这些小混混明显是有备而来，看到硅人类保安也不怯场。

“去你妈的！”

一个染了满头白毛的混混突然出手，一巴掌就按在硅人类保安的脸上，一道刺眼的电光闪过，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焦糊的气味，冲散了原本浓郁的酒香。

“新人类？”徐彬一怔。

他没想到在这些不起眼的混混里，居然还有一名新人类存在。

公岛的新人类改造技术虽然发达，但成本也相当高昂。一般来说，除了那种单纯增加力量的义肢比较廉价，可以批量供给体力劳动者以外，像这种带有特殊用途的改造部件，至少都得是工作多年的白领才能负担得起。因此在公岛上，那些没有接受改造的纯人类，在阶层上其实存在两极分化的局面，要么是位高权重的上流人士，比如官员和科学家，要么就是混迹于社会底层的贫民，他们买不起新人类义肢，失去了竞争力，因此陷入了恶性循环，在徐彬看来，这些混混就属于后者，却想不到其中还有例外存在。

“难道是冲着这间酒吧的老板来的？”除了故意砸场子，他实在想不出谁会好心给一个混混配电击组件。只是可怜那唱歌的小丫头，莫名其妙就被卷入一场横祸。

“啪！”

硅人类保安被白毛混混手心绽放的电流打得脑袋往后一仰，半张脸上的仿生皮肤都被烧焦，仿生眼的伪装也被破坏，露出下面的电子镜头，闪烁着骇人的红光，形如厉鬼。

“哎哟！什么鬼！”

白毛也没想到硅人类的伪装被破坏以后，真实长相居然是这副德性，顿时被吓了一跳。

不过要不怎么说酒壮怂人胆呢，下一刻，他就又抖了起来，咋咋呼呼地吆喝道：“铁家伙了不起啊？让你尝尝哥的厉害！”

“敌意……攻击……数据……紊乱……”

杂乱无章的语句从硅人类口中爆出，带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白毛和其他混混被酒精烧昏了头，还以为这名硅人类保安被自己等人镇住了，嚣张地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你们这些铁脑壳也有怕的时候啊？被吓得自言自语了，神经错乱了是不是？哦，忘了，你们这些钢铁废物，只有电路短路啊……”

他们笑成一团，徐彬的心却提了起来。他看得出来，这名硅人类分明就是被那一记电击影响到了颅内的智脑，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逻辑混乱。接下来随时可能会出现意外。

就这样，那白毛还不满意，随手提起一个空瓶，“梆梆”地敲打着硅人类保安的钢铁颅骨，见后者像傻了一样不反抗，他竟得寸进尺，又端起旁边的一杯酒，就要往硅人类保安的脸上泼过去。

“嗤啦！”

“啪！”

酒水泼到硅人类保安的脸上，一股电火花蓦地从他钢铁颅骨的缝隙中炸裂出来，随即腾起一股青烟。

“哟哟哟，不会真烧坏了吧？”

白毛嘿嘿坏笑着，还把眼睛凑到硅人类保安的面前去打量。

但马上，他就为自己这个无礼的举动付出了代价，一个缠绕着铁链的钢拳，在他眼前快速放大，一下就把他整个人都打飞了出去。

“哗啦啦……”

白毛的身体压垮了一片桌椅，他本人却一声不吭了，似乎在被打飞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意识，生死不知。

“坏了！”

徐彬见状脸色大变，暗道，“这个硅人类被电击破坏了仿生皮肤，再被泼了酒，智脑已经彻底短路失控了！”

他自己也移植了一只电子眼，可以在酒吧昏暗的光照下视物。

他看得很清楚，这短短几秒钟的工夫，白毛头上的头发，就已经被流出来的血染红了。而这显然已经违背了公岛用于限制硅人类的基本法。

公岛硅人类基本法规定：

一、硅人类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遇危险却袖手不管；

二、硅人类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条冲突时例外；

三、硅人类在不违反第一条与第二条的情况下，要尽可能地保证自己的生存。

依照公岛立法委的追加解释条款，任何会导致人类受伤流血的攻击，都属于违背基本法第一条的范围。正因为如此，大多数执行安保任务的硅人类，都只会被加载擒拿程序，旨在利用硅人类本身超越自然人的力量，在不伤及对方的情况下完成控制。可现在白毛的伤势，明显超出了这个范围。

而那名硅人类保安居然还没有罢手的意思，随着热血上头的混混们一拥而上，他竟然一拳一个，把所有混混全部撂倒在地，其中好几个受到的伤势，都超过了法律限制！

偏偏在这个过程中，那唱歌的女孩不知是被吓呆了还是怎么的，竟一直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等硅人类保安打倒了所有闹事的混混，眼中红光混乱地闪烁着，居然把她也给划分到了攻击目标之列，朝她冲了上去！

“啊！你要干什么？”

女孩惊慌尖叫，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寸都挪不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硅人类保安大步逼近自己。

“麻烦！”

徐彬暗骂一声，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不过他并没有直接拦在硅人类保安的面前，那样的行为纯粹是自讨苦吃。

他几步冲到硅人类保安近前，伸手在自己太阳穴上一点，启动了植入自己大脑的辅助计算芯片。

然后只见他那只电子眼里，突然爆射出绚烂的光辉，无数长河般的数据开始流动，一副虚拟键盘也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凌空虚敲，飞快地键入着什么指令。

硅人类保安的动作，忽然僵硬了下来，像个破损的木偶一样往前踉跄几步，就完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