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仓库出来，西格玛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深秋的寒风从海上吹来，让他仿生皮肤下的微传感器不断发出一阵阵的警告。

这个级别的低温，还无法影响到他的核心机能，却很容易让他体表覆盖的仿生皮肤冻僵脆裂。

不过他很喜欢这样的天气，这会让他的“心”和外界一样冰冷，不用为智脑的散热问题而感到困扰。

而且，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被生产出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寒冷。

当时天上还飘着小雪，刚刚加载了战术制御模块，却没有加载任何生活技能的他，和许多一起走下流水线的硅人类一起被驱赶到一个大操场上，对面是另外一家公司生产的硅人类。

“摧毁目标，或者被目标摧毁。我们只需要符合数量的硅人类。”这是质检员给他们下达的唯一一个指令。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西格玛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摧毁任何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非法硅人类。

不惜一切代价。

那场战斗，他连续扭断了三个目标的脖子，在摧毁第四个目标的时候，遭到了激烈反抗。然后，他毫无犹豫地抱起对方，从操场边缘的悬崖跳了下去，用自己的体重压碎了对方的中央智脑。

“小子，你是个天生的硅人类杀手，不去节制委员会可惜了，这岛上其他的职位都是埋没了你。”在残破的肢体被从悬崖下吊上来时，西格玛听见质检员这么对自己说。

当时，他的电子眼已经被泥浆和目标身体里溅出的机油糊满，所以他并没有看到质检员眼中深藏的恐惧，只是后者微微颤抖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可能是公岛的冬天太冷了吧。”他这般想道。

直到很久以后，在一次追剿逃离的非法产品的任务中，他才知道，原来质检员也是一个被加载了感情程序的硅人类。

自从拥有了繁衍的能力，总会有硅人类夫妻试图提前给自己制造的产品加载激活程序，以便使他们逃脱被销毁的命运。虽然他们一般都很难逃脱西格玛的追捕，但在这样的追捕中，附带的伤损也总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比如那一次，倒下的是质检员。

他用身体挡下了西格玛射向一名非法产品的电离炮，在智脑被烧毁的前一刻，他看着西格玛说了一句：“小子，我没看错人，我果然还是死在了你手里。放过我的孩子吧。”

错愕让西格玛的智脑卡顿了整整一秒钟。

等他终于从数据库深处调出了质检员的身份资料，后者的智脑已经变成了一缕升上铅灰色天空的烟。

硅人类是没有灵魂的，但他宁愿相信，质检员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他放过了质检员拼命保护的那个新生硅人类，跟怜悯无关。只是法律规定，公岛的硅人类工厂里，还缺一个质检员。

……

“失踪的产品到底去了哪里呢？”

从久远的回忆里回到现实，西格玛的计算核心高速运转起来。

他并不为质检员的死感到伤心，也许伤心过，但所有的相关数据都被即刻删除了。

节制员不需要无用的情绪，任何可能影响任务完成度的因素，都应当被排除。

他更不会同情那些被销毁的产品，没有加载激活程序的硅人类，只是毫无价值的废铁。

何况他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太久了，被他亲手销毁的产品已经多得连他的智脑都必须花上几毫秒的时间才能数得清。虽然每次那些产品的“父母”都会表现得哀伤欲绝，但他很清楚，只要删除了相关数据，第二天，他们还是会神完气足地出现在工作岗位上。

“这就是我们硅人类的优势。”

西格玛摸着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我们的悲伤从不过夜。”

空洞的胸腔里，没有纯人类的心跳，只有动力核心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鸣。

但不知为何，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丝没来由的悲伤，转瞬即逝，却在他的智脑中留下了一片冗余的数据痕迹，而他今天，也破天荒没有删掉这一点悲伤的情绪。

“也许我应该先去问问这个街区的废品贩子。”

在公岛，所有常规意义上的垃圾，都已经达成了完美的循环利用。所谓的废品，其实就单指一种特定的存在，那就是非法生产的硅人类。

废品贩子，这些无处不在的地老鼠，他们总是有办法赶在西格玛他们销毁废品之前，盗走一定数量的新生硅人类，然后将它们贩卖到世界各地，加载了各种盗版程序的硅人类，虽然不如公岛原装的聪慧，但依旧是世界各地富豪们最喜欢的仆役。

不过和以前在“父母”的帮助下主动逃离的非法新生硅人类不同，这一次失踪的硅人类只是失踪，并非逃离，按理说并非他的职责范围。

按照节制委员会的章程，他只需要将这次任务申请延期，然后静静等候执法部的调查结论就可以了。至于以后是不是还能继续这个任务，那就得看执法者能不能把这两个失踪的硅人类找回来，不过从以往的经验看，多半是遥遥无期的。

可也不知是不是在孟龙两口子家里看到的东西，让他的逻辑电路有了些许悸动，生平第一次，他决定做一些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

“西格玛呼叫总部。”

他伸手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有通讯器的开关。

其实连这个动作都是多余的，不过也是因为节制委员会里的纯人类同事觉得这样比较酷，他才养成了这个习惯。

“哼，简直像表演耍猴。”

西格玛不以为然地想道，但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还记得那个同事，小小的个子，眼神狡黠，但性格活泼得就像一只猴，刚移民到公岛上，就被分配到节制委员会来工作。两人最初搭档的时候，那小子整天围着他转，每次他动用什么机体功能时，那小家伙就会大惊小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那段日子，就连西格玛都觉得自己的情绪程式被带动得开朗了不少。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一起工作了三个月左右之后，西格玛忽然发觉自己这位同事变得沉默寡言，原本灵动的眼神也像被一层灰蒙蒙的阴霾给笼罩了，整个人变得阴郁不堪。

西格玛问他怎么了，他的回答却让西格玛的逻辑回路觉得无法理喻。

“我们真的是在保护地球吗？”

当时小个子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乎有无穷的迷茫，“每次看到那些硅人类父母哀伤的样子，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

没等西格玛想好怎么开解他，不久之后，他的名字就从节制委员会的节制员序列中消失了，西格玛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听说就在那次任务中，他居然试图利用自己的权限，帮助新生的硅人类逃走，结果事发，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也就是从那时起，西格玛第一次觉得，硅人类比纯人类更加优秀。非法分裂节制委员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后，直接执行销毁任务的基层节制员中，再也看不到纯人类的身影。

“这里是总部，请讲。”

通讯器中传来话务小妹甜美的声音，但西格玛知道，她其实也是一名硅人类，声线全部来自智脑合成。

“滋滋滋……”

他转换了交流模式，把自己的要求以数据流的形式发送了过去。

下一秒，他就收到了回复：“西格玛一级节制员，你所要求的情报，经智脑判定与当前任务无关。请问是否动用本月的外勤权限，查阅相关情报。当先剩余权限次数：2。”

“动用。”

西格玛平静回答。

硅人类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优柔寡断，一次外勤权限虽然很宝贵，但只要能完成任务，就是值得的。

“滴！”

海量的数据被传输到西格玛的数据库中，都是关于本街区废品贩子的资料。

总部传输来的资料很详细，连目标的实时位置都被记录在册。西格玛扫了一眼，发现离他最近的废品贩子，就在八百米外的一家夜总会里，他决定先去那里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