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哲学家和端木明心，这两个一体两面的存在，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生活。

她白天前往安全中心，通过哲学家留下的痕迹，用技术手段追踪其主意识的痕迹，而下班之后，则直奔修复完成的无忧人生规划事务所，和端木明心斗智斗勇，寻找他就是哲学家的证据。

可是，在近乎全知的端木明心面前，她所有的伎俩都被轻易看穿、破解，甚至还不时被后者开上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总之，她越是试探，越是无力，最后更是对端木明心的手段感到深深的佩服和震惊。

他把自己和哲学家的本体切割得十分干净，并且利用自己在公岛数据库中的权限，伪造，不，应该是制造了一整套完善的硅人类身份证明。换句话说，他现在也是合法的公岛居民。至少在法理上，没有任何破绽。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张菲放弃自己的骄傲，也最多只能凭借自己的声望，来给他制造一点麻烦，想要确实地指控，那却是休想。

甚至，如果她还想凭借自己的实力找出对方是哲学家的证据，她还不能显露声色，在日常相处的时候，还要帮他掩饰，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恨得牙痒痒。

不过，在这一过程中，她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端木明心虽然脱离了哲学家的主体，但却并没有完全放弃他的责任。这才是让张菲最猜不透的地方，端木明心为什么要“出走”？他不说，她也赌气不问，想靠自己的力量揭穿谜底。

但每次上班，安全中心总会报告收到新的情报，虽然比不上哲学家主机能提供的详细，但也堪堪可用。

每当情报官员对这些情报的来源表示怀疑时，张菲却都会没好气地保证道：“直接用，出了问题我负责！”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张菲依然没有找到端木明心就是哲学家的证据，但她却发现，这个可恶家伙的身影和笑容，在自己心里越来越深刻了。而她的称呼，也渐渐从充满敌意的“喂”，变成了“端木”。她甚至开始怀疑，就算自己有一天真的找到了端木明心是哲学家的证据，是不是还能狠心把他供出去？毕竟他并没有舍公岛的安全于不顾。

这样的纠结久了，连她自己都不愿再去多想了。

……

可惜，好景不长，虚幻的幸福总有被打破的一天，而打破这一切的，却正是端木明心本人。

这天，张菲照例推开无忧人生规划事务所的大门，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见过了许多次端木明心在这门面里给人规划人生的场景，依靠自己洞穿一切的睿智，他总能给迷茫中的来访者提供满意的建议，而张菲虽然口口声声要跟他分个胜负，但如今的人生规划事务所的陈设变得越来越温馨，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不过今天张菲一走进事务所，就诧异地看到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街灯的光芒从门外投射进来，她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双手交叉坐在办公桌后的端木明心。

“怎么不开灯啊？”张菲抱怨了一句，摸索着向电灯的开关走去。

不过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阴影中传来端木明心沉着的嗓音：“游戏结束了，菲，不能再等你赢我的那天了啊！”

“你说什么？”张菲伸出去的手一顿，才落在了点灯开关上，但一股不详的预感，却让她迟迟没有按下去。

端木明心往日充满磁性的嗓音，此刻却如风雨欲来，给她一种无比压抑的感觉。

“我必须回安全中心了，普通人的生活到此为止了。”

黑暗中，端木明心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外面纷乱的霓虹灯光把他的躯体裁剪成一个深沉的剪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张菲心头一紧，还是问道。

“你自己看吧！”

端木明心说了一句，下一刻，张菲的个人终端上，就被传送了一份数据，然后就听端木明心沉声道，“这是我原本锁定的公岛异见分子的嫌疑人员名单，附录中则是他们的活动频率。在哲学家主意识关闭之后三天，他们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活动频率不断提升，最近已经达到一个峰值，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马上就会采取行动，颠覆全岛。”

“什么？！”

张菲大惊失色，“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这件事？”

“二十一分十四秒之前，我已经将情报提交给议会，结果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以你的权限，应该马上就会得到通知。”

果然，几乎就在端木明心话音落下的同时，张菲的个人终端就又响起了代表最高级别紧急通讯的铃声。

她没有动，因为她相信端木明心不会说谎；端木明心也没有动，因为他已经收到了更加详细的情报。

两人僵立良久，张菲只觉得心乱如麻，半晌才苦涩道：“你要回去？”

“当然。”

“从今以后，端木明心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端木明心沉默了一下，才答道：“至少对你而言，是。在出现了一次这样的状况之后，他们不会再放我离开了，否则等待我的结局，只能是被销毁，然后换上一台更加听话的超级智脑。你知道的，他们不是没有备用的选择。”

张菲的眼眶里突然涌出了一行清泪，她没有去用手擦，就这样任由泪水无声的流下来。

许久之后，她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一直想问而没有问的话：“你不惜突破安全协议也要来社会上走这一遭，到底有什么目的？”

“笼中之鸟，渴望飞翔；守户之犬，奢望奔跑。”端木明心用了一个隐喻来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语气就像在评论别人的事情，但张菲听了，却觉得鼻头一酸。

是啊，对于一个拥有高度智慧的生命体来说，“哲学家”的生活，的确是枯燥到残忍。

“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问道，“现在想想，以你对公岛的重要性，除了安全协议程序之外，应该还要设置物理拘束才对。这件事我能想到，那些大人物应该不至于忽略才对啊！”

“因为我也从来不像你想的那么重要。”

端木明心长叹一声，道，“其实，从创立之初，哲学家就是有一定的安全度范围的，主意识的短暂离开，并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凭借主机本身的算力，足以解决大部分麻烦，剩下的潜在威胁，公岛安全部门也不是没有应急方案，他们从未把全部的宝押在我身上，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他自嘲地笑了笑，“以那些政客的谨慎和多疑，你真觉得他们会把自己的安全，寄托在一台他们眼中的机器身上？”

张菲想起安德鲁蔑视甚至敌视哲学家的态度，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现在你又必须回去了？”

“因为我们的敌人，同样有一台超级智脑，虽然不如我，但却不是没有主意识的哲学家能够抵挡的。”

端木明心道，“哲学家虽然先进，但想要发挥出最强的效果，拥有灵性思维的意识和具备超级算力的本体缺一不可。这件事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就在我们说话这会儿，敌人已经在网络上发动了攻势，百分之四十八的防火墙已经被攻破，剩下的进度，就算安全中心的技术人员全力维护，也不可能撑过三十个小时的。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是，在计算这块，人类是不可能赢过智脑的。”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胜算，对么？”张菲眼中的泪终于停止留下。她突然问起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不，你已经赢了。”

端木明心仰起头，刀削斧凿一般的面庞，在街灯的照耀下露出怅然之色，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输的人，是我。”

张菲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端木明心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说道：“接我们的车已经出发了，还有一刻钟才能到这里。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给你讲一讲我离开主机的原因。”

“你说。”张菲哽咽道。

这么久以来，他们从未聊起过这个话题，她一直在等他自己开口。现在终于等到了，没想到却已经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刻。

“我的工作原理你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说句不客气的话，在这公岛上，我就是半个上帝，虽不全能，但是全知。”

端木明心的声音古井不波，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你们人类设置了图灵测试，作为权衡人工智能的标准……呵呵。”

他没做任何评价，但是最后的一声冷笑，就已经把心中的不屑表露无遗。

张菲沉默，她很清楚，所谓图灵测试，纯粹是人类的狂妄自大，从硅人类拥有自我的自我意识那一刻开始，人类在硅人类面前，就只剩下了机器人三定律这一条千疮百孔的最后防线而已。

“所谓逻辑，不过是中枢神经细胞的电流活动，而所谓感情，也不过是各种激素的化学反应罢了。在每秒浮点运算几千亿亿次的超级智脑面前，所有的神秘莫测，都不过是一堆数据而已。”黑暗中，端木明心的声音渐渐变得宏大，像是从深邃星空传来的神谕。

张菲垂下头，嘴角露出苦笑。

人类一直强调自己的存在，是地球生物圈的奇迹，可是和硅人类的诞生相比，一切过去的奇迹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自从诞生以来，我一直在监控着公岛所有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没人比我更了解人类，包括你们自己。我看惯了美好，也见多了丑恶。不过对我来说，所有的善与恶，都不过是可以计算的数据而已，除了一件事。”端木明心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这样的他，瞬间多了几丝人味，像是神灵被从云端拉到了人间。

“什么事？”张菲呆呆地问道。

“逻辑和感情，我都能理解，但当两者碰撞在一起时，我发现我的计算出了无法修正的错误。”

端木明心道，“最初让我注意到这个错误的，是一个为了拯救自己孩子牺牲生命的母亲。在我的意识里，逻辑和理智是至高的原则。但事实摆在眼前，这个母亲做出了违背逻辑的选择。我无法理解，一堆化学物质的组合，是怎么让一个生命做出不理智的行为的。后来，我又发现了越来越多类似的例子，其中有为了爱情轻生的情侣，有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男子。感情，成了整个生命程式中最大的BUG……”

“你不理解？”

“当时，是的。”

端木明心轻轻地笑了笑，“所以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我想通过亲身体验，来窥测你们的行为。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你们可以为了感情，做出种种违背逻辑和理智的行为。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选择用这种方式进入你的生活吗？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在我还是哲学家的时候，你的意识，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接触得最多的存在，我要从数据的世界降临人间，自然会本能地选择一个最熟悉的人，如果因为这个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很抱歉。”

“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是的。”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张菲一咬牙，问道。

然而，端木明心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站了起来，往外走去，道：“车到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