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散后我开车送拓跋文回拓跋别墅，他贪婪地抚摸着我的奥迪车，他吃惊得像第一次看到核弹的赫鲁晓夫。

“这车很贵吧？”他喃喃地问。

“您父亲的车，那辆劳斯莱斯，更贵。当然，现在它是您的了。”我说道。

我们很快来到像只伏在阴影中的蝙蝠一样隐藏在树林中的拓跋别墅，我陪他来到大门口，将我父亲嘱咐我转交给他的钥匙交给他。他打开门，回头对我说：“进来吧，小华，带我参观一下我的房子。”他的语气中有种嘲讽的味道。

拓跋别墅像个巨大的、复合式的平常民居。没有花园、泳池。连大门铁栅栏都发出“吱呀”的刺耳响声，像早已生锈似得。别墅里没有仆人，所有窗户像挖掉眼珠的黑洞洞的眼眶似的，里面没有一丝光透出来。

黑暗的庭院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金属刮擦声，一双碧油油的光点像突然燃起的鬼火似得出现在黑暗中。

“果然。”拓跋文说道。

狂暴的咆哮随着我打开院子里的灯而骤然响起，昏黄的光晕中一只毛发稀疏、体型硕大的狗昂着丑陋的三角形脑袋盯着我们暴躁地转来转去，它狭细的眼睛和拴着它的铁链子在灯光下泛着同样的寒光。

我擦着墙边护着拓跋文向屋子移动，这条狗警惕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激怒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狺。

“老笨儿！老实点！”我叫道，对拓跋文说道：“您父亲的狗，除了您父亲和哥哥谁都不认。我喂了它好几个月了，可它还是没心没肺地冲我龇牙咧嘴。“

拓跋文从我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感兴趣地看着这条凶猛的巨犬，竟然伸手去摩弄它凶狠的头。

”小心，它会咬你的。”我叫道。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这条刻耳柏洛斯在拓跋文的爱抚下顺从地耷拉下脑袋，发出舒服的呜呜声，它仰头跳起来想舔新主人的手，但对方明显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伸出手指命令道“卧下，卧下！“，于是老笨儿不满地低鸣一声，侧身滚倒，前爪缩在前胸，殷勤地对主人吐着舌头。

拓跋文回头冲目瞪口呆的我笑了笑说：“来之前我就知道会有条狗，我父亲和我都喜欢狗。我猜这是德城种的狼犬，我父亲对喝牛奶的短耳玩物是没兴趣的。以前他在老家时养了好几条这种在夜晚眼睛泛绿光的畜生。他们总是让院子更有生气。”拓跋文打开房门说道：“这和我们老家的房子一样，只不过更大，看上去更结实。”

客厅里装饰很豪华，家具与房间格调是厚重的中式风格。

拓跋文心满意足地、几乎带着君临般的姿态抚摸着昂贵的檀木桌子和套着绒套的椅子。他心安理得的神情中有几丝惊喜，但更多的是冷酷的得意。三年中他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毫无人情，自私自利。

“拓跋先生，您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说道。

“不不，小华，坐下来陪陪我。”拓跋文摆摆手说道：“我很难在漫漫长夜不怀恐惧地面对站在家神岗位的亡灵，再说这房子和埃及神殿一样阴森。”

我只好又坐下。

“别叫我拓跋先生，以前怎么叫我现在还怎么叫吧。”

“好的，文哥。”我露出一丝笑意。

“想喝点什么吗？”他在壁橱里翻找着：“就喝点葡萄酒吧。虽然这有很多烈酒，但我估计你不大想喝。”他拿出一瓶洋葱甜酒，仔细看了看标签说道：“这瓶酒很贵呢，我相信我父亲没舍得喝。既然他没机会喝了，那我们就替他喝吧。”

他拿出玻璃杯给我倒了一杯，我拒绝道：“一会我得开车，不能喝酒。”

拓跋文将杯子推给我：“今天我不打算放你回去，喝吧，陪我喝一杯。”

我和他相对坐在沙发上，静默无言。对比拓跋武的谈笑风生，平易近人，拓跋文显得沉默寡言，庄重严峻。

“我父亲，他最后几年过得好吗？”拓跋文终于轻声问道。仿佛竭力说出一个不想谈而又不得不谈的问题。

“拓跋先生一直到武哥去世前都很好。”我停顿了一下，回忆道：“直到......直到那次意外后，他变得很疲惫，无力得像个老人，伤心而绝望。”

“是么？即使如此他也不相信我可以给他慰藉。他召唤死亡比召唤我更迫切。”拓跋文眼神茫然地说，他仿佛自问一般冥想着。

“你想多了，文哥，拓跋先生怎么可能对你这么苛刻。”

“苛刻？”拓跋文撇了撇嘴：“他对我不苛刻。对不在意的人谈不上苛刻。我父亲一向不喜欢我，因为我悖逆他的意志，却不同于我兄长的悖逆。他认为我是胸无大志、软弱的人。我觉得他对我唯一的期望就是我能成为我兄长那样的人，可惜我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不呢？”我忍不住说。这也是我对拓跋文唯一的期望。

“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强者，”他看了我一眼说道：“追求和自己性格不相称的东西总是很痛苦的。小华，你不明白用幸福换机会的痛苦。”

“你是说你很软弱吗？”我迷惑地问道。软弱吗？一个能忍受敌意、排挤、孤立的人，软弱吗？

”如果我是个果断的、强有力的人，那我在过去十年不是应该在我父亲身边和你们在一起吗？“他平心静气地低声说道，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想再问时他摆了摆手转移了话题。

”杨家那双兄妹还真有意思。“他笑道：“杨景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杨紫卿却是个傲慢的尤物。偏偏这种傲慢是有教养的傲慢，就像你被老虎咬了还不能谴责它的天性一样。”

“紫卿并不是傲慢，相反她是个才华横溢、温柔自尊的女孩，你怎么会对她有这种看法？今天在酒会你们到底怎么了？”我好奇地问道。

“哦，你也看到了，我们本来是走下舞池跳舞，可我那个漂亮的舞伴简直像个冰柱似得让人敬而远之，我自然很尴尬，拼命找话恭维她，不过她只是斜睨着我不答腔。我不能说我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排除虚荣心之外，我确实能从她眼神中看到某种期望，像找金子似得在我身上热切地寻找。

‘你一向对女孩这么花言巧语吗？表哥？’失望的语调，她看到的是没有狮子的空穴。

‘当然不是，因为在这之前我还没遇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嗯，美丽而独特。’

’口是心非！你一定认为女人是头脑空空的白痴，当做摆设的漂亮花瓶。是不是？我亲爱的表哥，我知道你们是怎样想的，连阿武都这么想，你们都一样。‘她礼貌的调笑中有自负的鄙视，我听得出来。

’哎，表妹，事实上我很钦佩你们女人呢。你们有简爱的自尊自爱，思嘉奥哈拉的坚强意志，琥珀的独立至情----没有一个是男人所能达到、理解的高度。再瞧瞧我们吧，只能理解窝囊透顶的大卫科波菲尔，烦恼自杀的小维特，在女人帷帐中厮混的贾宝玉。天啊，我真为你们由男人统治的现状感到不平！‘我忍着笑花言巧语地恭维她，小华，我是可以看出别人想些什么，并如何迎逢对方的，据我看来，我这个小妹妹是个生活在玻璃罐中的、被离奇的小说故事吸引的小瓷人。

’你喜欢看书吗？‘她果然很感兴趣地问道。

’乱七八糟的杂书。‘

’你和阿武很不一样。‘她冷冷地说。

’当然喽，你不大可能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我厚颜无耻地卖弄着自己浅薄的哲学知识，一如卖弄自己浅薄的文学知识。

’阿武就不喜欢这些杂七杂八的书。‘她说道。

’我哥哥可是个好学生，我是个差学生，这也是我父亲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也是我父亲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

’那么，你纯粹是卖弄了？‘她甜美的声调都掩饰不住轻蔑的语气。

’没有加诸阅历的哲学自然是卖弄了。‘我回答，她可真是个小女孩，那对大大的黑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和她身上柔弱的淑女气质形成鲜明对比。小华，我这个小表妹可是很不老实呢。

’你和阿武确实不一样，书籍、艺术、哲学，这些似乎引不起他的兴趣。‘杨紫卿若有所思地说。

’并非每个人都会在梳妆台上摆着《纯粹理性批判》的，相对于半裸的玉体，芬芳的玫瑰，香薰兰麝的女孩闺房，我哥哥更喜欢燃烧的罗马，野蛮的竞技或溅上鲜血的紫袍。‘我笑着说：‘他和你不一样，不过，也许你和我一样......’

杨紫卿听到最后一句突然脸红了，她结结巴巴地、恼怒地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那些书在梳妆台！而且显得多么无所不知似的，真让人恶心！你了解我吗？你凭什么认为阿武和我不一样！’

‘抱歉，只是比喻的说法罢了，我说过，我们的谈话是不加诸阅历的。’我轻声回答。很纳闷她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不过她似乎没有接受我道歉的打算。她赌气丢下我走了，就像一个修道院长丢下乞丐似的，傲慢、无礼、不合道义。“

拓跋文说完沉思了一会，问道：“我有说什么话冒犯她了吗？”

我歪头想了一会，觉得拓跋文的话肯定有某种轻蔑嘲讽的东西刺激到了杨紫卿，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但聪明绝顶的杨紫卿一定听出来了。

“也许你的确冒犯她了，文哥，你说话一向很不中听。”

“无所谓。”拓跋文耸耸肩，说道：“我不在乎，女人总是让人心烦，尤其是漂亮女人。”

“她和武哥很亲密，不只是朋友和朋友，表兄和表妹之间的亲密。如果武哥没有死的话，”我顿了顿，说道：“那他们也许会是恋人。”

“也许在这一点你冒犯她了。”我猜测道。

“哦。”拓跋文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冷冷说道：“那她肯定在拓跋武面前是个温顺的小猫咪了？而不是一只神经质的母狮子。”

“我想。”我干巴巴地说道：“紫卿在你身上寻找武哥的影子呢。”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和我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人。”拓跋文冷冷说道。

我暗想，如果杨紫卿对你有何幻想的话，应该是希望你和拓跋武是同样的人。但很不幸，狮子和兔子终归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