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理，董事长让我告诉您，杨小姐已经走了。“来机场接我的公司职员像个复读机般机械地说道：”董事长说您明白什么意思。”

”走了？“我大吃一惊：”什么意思，紫卿去加拿大了？“

”不知道。“依旧是鹦鹉学舌似的呆板回答。

我拉开车门钻进去，说道：”回公司，我要去见董事长。“

车子没有发动，司机转头对我说：”董事长不在公司，他现在不见任何人。这串钥匙是董事长让我交给您的，杨氏别墅现在是您的了。”

四月的温哥华仍是天寒地冻，雪柏森森的荒凉，而上海已经是暖莺争树，新燕啄泥的的时节。在傍晚新月的微光中杨家别墅的花园中迟开的迎春、青葱的芳草在恣肆的生长着。爬山虎攀上学白的墙壁，湿润的苔藓在汉白玉台阶上涂上绿色的斑点。但生机勃勃的景象却让人感到无言的萧索。当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处于拓跋文的权力之中时，它的生机就消失了，因为它真正的灵魂已被驱逐。

我走过杂草掩盖的被露水打湿的石子小路，推门走进大厅。自从我扈从拓跋武第一次踏进这里后，我就渐渐是这里的常客了，我很熟悉这里，不过总是作为仆人、客人、最多只是作为朋友来的，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是以主人的身份推开那扇雅致的雕花大门。在这栋庄园的多少个纸醉金迷的不眠之夜里，曾有无数罗裙宝带的名媛淑女和衣冠楚楚的贵胄少年在燕歌赵舞的盛宴中穿梭杂瑠。但现在只剩下落满尘埃的楼梯扶手，空荡荡的壁炉和孤寂漆黑的屋舍，连家具都被新主人扔掉了。强烈的对比让我感到更加直观的悲哀：辉煌，并不是无代价的奢侈。

静谧的黑暗和回忆的涟漪交织在一起，又迫使我向更深、更黑暗的回忆中下沉。我心里有一块地方很痛，可那是什么？这种痛让我感到绝望，却更加甜蜜......是的，就在这里，我想要的一切就在这里，可我就是抓不到它，就像抓不到流动的水和掠过的风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猛地抬起头，看到窗外流动的晚霞中嬉戏的蝙蝠。这个画面真熟悉：同样的大厅，同样的晚霞，只是那个晚霞下在华丽的落地窗旁弹琴的白裙少女已不在这里了。一种神秘的恐惧噬咬着我的心，我无力的坐在台阶上，痛苦的叹息着。

”带我去见董事长或者被开除，你自己选择吧。“我锁上杨家别墅的栅栏门，对身旁的助手说到。

拓跋家书房还亮着灯，但是来开门的佣人略带惺忪的神色和骤然响起的犬吠表明只是主人还没睡罢了。

“先生在书房，我给您通报一下。”佣人说道。

我道谢后遣退了助手，走进别墅。客厅的气氛比以前精致柔和了许多，也许是有了女主人的缘故，屋子里增加了一些昂贵工巧的小摆设，使得这间风格雄健的建筑有了一种古怪的阴性柔和。

“小华，进来吧。”书房响起拓跋文的声音，我将外套递给佣人，走进书房。

拓跋文坐在巨大的书桌后面，他在审阅一桌子摊开的文件，在兽爪形底座的台灯柔和慵懒的灯光下，我惊讶的发现拓跋文变化的这么厉害：他的头发剪短了，露出聪颖的额头和乌黑英挺的剑眉。凹陷的眼眶下的眼睛清澈深邃。他削瘦的面颊现在丰满多了，嘴唇在高鼻梁和凸下巴的烘托下变得和谐圆润。他的面孔呈现出奥古斯都式的庄严沉静，举手投足流露出优雅的名门风范。他的举止是维多利亚时代贵族的举止，他的姿态是罗马帝国凯撒的姿态，他灵魂中粗鄙与高雅的冲突中，前者被击败，泯灭了，转而作为更大的地基将后者抬高。他永远不再是那个手爆青筋，目光凶恶的暴发户了，他现在甚至比杨景还要俊美优雅，因为他身上没有一点凡人的气息，他仿佛是一缕轻烟凝聚成的阿波罗，完美的像是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刻家雕出来的半神。

但他身上没有一丝生气，他胸腔中有某种死了的东西，吞噬了他的活力，熄灭了他的光焰，这种感觉和杨景失去魏贝儿时是一样的。

他没有胜利，他征服了世界，却失去了灵魂。我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

“这几天过的好吗？你怎么看上去比前几个月更阴沉了？有点遗憾对不对，我猜你一定是希望我延长你的假期的。“拓跋文放下钢笔，抬头说道。

”是的，美丽的森林，溪流和秀美的峡谷。“我说道：”我在旅行中看到了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拓跋文接口道：”那是个没有历史的国家，没有飘荡在幽黑的森林中的孤魂，也没有在战死的情人坟前哭泣的少女，不错，全新的生活----你看到我送你的礼物了吗？喜欢吗？“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我只有这么一种感觉。”我回答。

“真是诗情画意。”拓跋文讽刺道：“可惜无论他是凤凰台还是鼹鼠窝，我对他都没兴趣，他是你的了。”

拓跋文说着从桌上的材料中翻出几封信件扔给我说道：“上海大部分望族都希望和我联姻，他们似乎认为我和魏贝儿的婚姻是十分不幸的。”他小心地给英雄钢笔盖上笔帽放进虎口形的笔筒中，接着说道：“其实这群口蜜腹剑之辈无论如何都会感到耻辱的。即使我成为哪个望族的女婿，我的老丈人在关起门后也会咒骂我的，这点我毫不怀疑。”他的眼睛闪着兴奋而恶毒的光，我几乎相信他就要哈哈大笑起来了。

“你希望我在择偶方面给你一些意见吗？”我问道，翻着手中的信，里面有刘琦和夏荷父亲的请柬。

“是的，但我希望你的意见能取悦我。”拓跋文站起来走到桌前，抱臂靠在桌沿看着我。他在暗色的光圈外显得压抑，脸上有种残酷的，我不能理解的神色警告着我，威胁着我。

“杨紫卿。”我说道。

他身上考究的西服突然扭曲了一下，淡淡的古龙香水味消失了，他戴着铂金戒指的手指绷紧了。

“这就是你来见我的目的吧，这一晚上的阴阳怪气，原来是这个原因。”他下巴紧绷着，眼瞳仿佛玻璃后的火焰般清晰可见。

我站起来逼视着他的眼睛：“杨紫卿是怎么走的？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拓跋文放下双手，眼神莫测的看着我，他脸上有一种下定决心的神情，我认为这种神情很让人讨厌。

“你走后我去见杨宣了。”他说道：“你不会想知道细节的。”

”我想知道，尤其是关于紫卿的事情，请你告诉我把。“

杨宣开门见山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拓跋文告诉他，这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一切，将他剥夺的一无所有，把他放逐到异国去品尝苦涩的余生。

“这是你唯一的愿望吗？是你想要的一切吗？”杨宣突然问道。

“当然，杨先生。”拓跋文回答，怀着愉悦的轻蔑心情回答。

“拓跋文，但凡你有一点诚实或者类似诚实的品质的话，我就会感到一种上帝胜利的喜悦，但很不幸，你似乎和道德无可救药的绝缘了，这也是我极度厌恶你的原因。”

拓跋文叫道：“我不需要你来赏识我，我也不必让人们喜欢我！”

“撒谎。”杨宣闭上眼睛，冷冷说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拓跋文想离开，他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呆在这里听对方的训斥，可是有种力量迫使他留下来，这种力量甚至将他排斥在他的意志之外。这很可怕，因为他依赖自己的意志就像君主依赖自己的权力一样，他不能失去它，可它正在消失，拓跋文却不知道为什么。

“你有没有纳闷过。”杨宣睁开眼睛：“为什么你像生活在玻璃罩子里的人，仿佛是人世的看客呢？为什么你和任何人绝缘？为什么你一举一动都让人退避，仿佛一个渔夫将鱼群驱散一样......为什么你总是最后一个被挑选的？”

“如果你还珍惜你的生命的话......”拓跋文脸色发白的说道。

”乃至你的同学、朋友、家人？“杨宣漠然说完他的话，丝毫不在意拓跋文的雷霆暴怒。

”住口！“

”我从来不知道被绑在耻辱柱上的卡西莫多嘶吼着要水的感受，当他吼第一遍时。“杨宣面无表情的看着拓跋文，他锋利穿透性的目光几乎让对方不敢直视。”还有第二遍时，第三遍时。不过我相信你知道，是不是？“

他的话想鞭子一样打在拓跋文心上，拓跋文突然后悔来见这个自己可以任意凌辱的失败者。他现在像离开的心情和当时想来时的心情一样迫切。

”哦。“杨宣看出了对方的意图，几乎是讥笑着问道：”我记得艾丝美拉达最后给那个怪物喝水了是吗？他似乎比你幸运些。“

离开的意图和勇气从拓跋文身上消失了。他倒在椅子上，无意识的茫然注视着杨宣无情的眼睛。

”你轻视的人却也是你急切得到他们的爱的人。“杨宣接着说道。

”住口！“拓跋文再一次吼道，猛地站起来拔出了枪。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杨宣身体前倾，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黑洞洞的枪口说道：”我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吧，就像外公和外孙一样平心静气的聊一聊吧，然后随你的意愿决定开枪与否吧。你不会拒绝满足一个老人的好奇心吧？告诉我，当你知道你父亲选择你哥哥做继承者时，你在想什么？服从拓跋武还是与之竞争？恐怕都不是吧。你不可能战胜拓跋武，也不能侍奉拓跋武，你们拓跋家族的人没有一个能做到屈居人下，无论是才华横溢还是平庸无能，是不是？“

尽管拓跋文极度厌恶杨宣，厌恶他评判人的无礼目光，厌恶他对自己的轻视，尤其是厌恶他本人。拓跋文恨杨宣，但扪心自问，他这次对拓跋文的剖析恐怕是对的，他让拓跋文面对了从未宣诸于口的想法。他是对的，即使拓跋文对他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时。拓跋文从未和自己的哥哥作对过，如果有的话，也必遭失败。他从未有过拓跋武的自信尊严，遑论拓跋武的才具天成。但他对兄长嫉妒的心是一团燃烧的火。他嫉妒父亲对拓跋武的爱，嫉妒拓跋武的天才，嫉妒拓跋武得到杨紫卿的深情。他无法战胜自己兄长，只好躲避自己兄长----因为他爱自己兄长！他对拓跋武有一种从未平息的愤怒，一种真正的嫉妒。

他恍惚的抬起头，看到杨宣没有表情的脸，杨宣轻声说道：”拓跋文，你是自卑与仇恨的奴隶，你恨你父兄加诸于你的自卑，而你恨着你所爱之人时他们又都死了。天啊，真是可怕的惩罚。“他的声音中有模糊的同情，几乎是仁慈者的叹息：”这种感觉并不让人愉悦，不是吗？既不能爱，也不能恨，但爱和恨又被锁在你心中，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折磨着你的神经......喔，看啊，我原以为只有怯懦这种劣性不会出现在你脸上，谁知它就是你暴虐的根源。你害怕了吗？你真的不在乎你父兄吗？还是惧怕面对自己的心？你向我复仇是为了什么？仅仅是藉此证明你胜过你的父兄吗？你赢了，我被打败了，你感到快意了吗？现在回答我，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

拓跋文被杨宣的话吓到了，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父亲，那种轻蔑的，怜悯的目光，让他感到自己如此荒谬可笑而又无足轻重。他没有从打败杨宣的胜利中得到任何东西，除了空虚本身。他感到绝望，仿佛自己又成了那个初入上海沙龙的孤儿，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爱他。

他跌跌撞撞回到家里，浑身颤抖，连拿酒杯的手都在抖，他仿佛觉得地心引力对自己不起作用似的，浑身轻飘飘的。

”我的天才逃遁而去了？我所掌握的力学理论出了差错？“他牙齿打着寒战，狼狈而怀疑的自问着。

这时客厅灯亮了，仆人走了进来，她不知道拓跋文在客厅中，但当她看到主人时吓得尖叫起来，因为拓跋文面孔惨白，眼睛凸出，满脸冷汗，活像吃人的恶鬼。

杨紫卿未等到女仆通报就走了进来，她毫不在意拓跋文吓人的样子。这个被泪水打湿的可人儿，紧蹙着黛色的娥眉，温柔的黑瞳如同雾气氤氲的湖水般凄婉，她不束发带的散挽着青丝来到拓跋文面前，仿佛和亲的公主来到蛮族的单于面前一样，带着沉沦般的苦涩。

”请你，拓跋先生，放过我祖父，你们本不该这样。“她双手向上，用古老的祭献的动作哀求道。

”我没有要他的命！这已经是我的厄运作祟了。你还要什么？“她冷淡的称谓刺痛了拓跋文，他激动的叫道。

”但你夺走了他的权力，他的事业，还有他的尊严。这比杀死他更残忍。这是不对的。”她脸色苍白的低声说道。

拓跋文恶狠狠的说道：“小姐，就是因为您所爱的人倒下了，您就抗议这是一场不义的战争吗？”

“我抗议的是我所爱的人对我所爱的人的胜利。”她叫道。

拓跋文惊呆了，无与伦比的震惊。他再一次看着这张湿漉漉的面孔，这张让无数少年倾心的绝色面孔。他想到了拓跋武对她可能有的多么深的爱情，杨宣对她所有的多么深的亲情。他自我毁灭的天性在他耳边低语着，如果要报复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是最后一张可以翻开的牌了，不错，他会后悔的，也会痛苦的，但极度痛苦后若能得到宁静，也未可知......

一阵眩晕穿过了我，我踉跄的站起来，抓住他的双肩不成语调的说道：“求你，你不能这么做，你做的够多了，你杀死了沈毅冰和雷哥，毁了杨景和晋颖，战胜了杨宣，可是我请求你，不要放上最后一根稻草......”

“你不觉得现在说有点晚吗？”拓跋文露出魔鬼般的讥笑。

他做了！他做了！我跌坐在椅子上，双手颤抖的捂在脸上，转瞬我拔出手枪，指着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的。

”这样做合适吗？“拓跋文挑起眉毛：“用我杀死你父亲凶手的枪指着我？”

“你这个怪物，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激怒的咆哮冲出我的喉咙。

“别这样激动，小华，苦难增加她的美丽，耻辱升华她的圣洁。”枪管上方那对黑眼睛里充满冷酷的戏谑。

魔鬼！这个魔鬼！我要杀了他！

“呯”一声，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