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树叶间隙中斑驳的照射在我脸上，我背靠橡树，仰视着蓝的耀眼的天空。湿润的草地上流动着令人振奋的冰凉空气，我微微快意的颤抖着。

一个提裙的白衣少女从翠绿的灌木丛中像精灵一样灵巧的钻出来，远远的冲我招手。我笑了，记不清多少个这样宁静的午后，我和她共享这样美好的时光。

“时间过得真快。”少女的声音远远传来，柔媚而伤感。

“你去哪了？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握着少女柔软的小手说道。

“找我？你这撒谎的坏蛋，你从来都没有找过我。”少女格格笑了，猛地把手抽出来：“不，你不可以吻，因为你从来不愿意吻。”

“不，我愿意。”我感到一阵惆怅：“我愿意。”

她的脸庞贴近我，我几乎可以看到那对法兰西式眼睛里的反光。

我闭上眼睛。

顿时我额头发出火辣辣的疼痛。

“啊！”我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少女变成了邪恶的黑猫，黑猫变成了牙齿锋利，嘴唇血红的少年。

拓跋文靠在桌沿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服坎肩，作臂则缠着绷带。他眼下有紫色的淤青，嘴唇发白，血已经打透了白绷带。

“小华，你真是个好兄弟，差一公分这条胳膊就没了----五公分命就没了。”

我摸了摸发痛的额角，上面有纱布。我艰难的靠起来，努力回忆着。我想到了从颤抖的枪管中打偏的子弹，还有抵在我喉咙上的钢笔尖和砸在我额头上的玻璃笔筒，接着我的记忆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该感到心碎吗？比你我之间兄弟之情更强烈的，竟然是对紫卿的爱。”

“你本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我疲惫的说道：“我可能会杀了你的。”这该死的家伙，到现在还在嘲笑我。

拓跋文倚在桌前，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我，我愤怒的咬紧嘴唇回瞪着他。

“我本以为你更高尚。”拓跋文慢吞吞的讥讽道。

我感到一阵窝火：“杀了您并算不卑鄙。”

“当然。”他无所谓的摆摆手：“有很多高尚事物以悲剧之名被扼杀，我并不在其列，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我抬起头，固执的盯着天花板，算是默认他的自我评价。

“我没有对紫卿做不可原谅的事，至少是对她本人而言是这样。她赢得我的尊重，我不会去报复杨宣了，他会平安的守着他的木屋和农场乐终天年。”拓跋文面容沉静的说道，他有一种做完工作的疲惫与平静，看不出悲喜，也没有往常那种嘲讽和赌气似的缄默，只有平静和疲惫。

”你已经不恨杨宣了？“我问道，拓跋文竟然这样宽容，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当然恨他，而且将永远恨他。你为什么问这么蠢的问题。“拓跋文烦躁的踱着步子叫道。

”那你为什么罢手？是因为你爱紫卿吗？“我猜测到。暗自叹了口气，当然是她，没有别的原因。

出乎我的意料，拓跋文放声大笑起来：”天啊，小华，为什么你我、贝儿、杨景都认为我爱紫卿呢？你认为我应该被宿命和姻缘牵绊，带着仇恨和报复的快意，被上海霸主的衣冠所束缚，孤独的生活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吗？穿上西装，系上领带，坐在劳斯莱斯轿车里并不使得我更配上她。“

”但你曾不顾一切的追求她。“

”是的，那是因为我嫉妒造物主为他们规划的人生：拓跋武，出身贫寒，才智超群，从苦难中崛起，在南方邂逅美丽的望族少女杨紫卿小姐，继承百万家产后与之结婚，生活幸福美满；杨景，出身名门，英俊潇洒，才华横溢，无数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得到所有朋友的爱与祝福，和北方的巨富之女魏贝儿小姐一见钟情，同样有个童话般的美好结局......“拓跋文说的很超脱，很缓慢，仔细斟酌叙述，尽力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客观。但这些话像魔法师召来的妖魔一样刺激着他，像被火烧红的钢针一样扎刺着他。他神色可怖，汗珠布满额头，嫉妒和不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擦了一下额头，接着说道：”可是我呢？体弱多病，性格偏激，被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厌弃。像只离群的狼崽子一样孤独的过完卑贱的前半生，当拓跋武和杨景夫妇带着众人的祝福在花园别墅里悠游的品红酒时，我尚且为了一口饭在小城街头奔波，最后郁郁结束自己庸碌的一生......小华，这是真实的噩梦，是折磨我挥之不去的梦魇，我要怎样停下来，我要怎样摆脱它？通过拓跋武的死吗？不，这样我不仅摆脱不了它，而且让我的生活背负上了原罪！“

这就是占据他内心的巨大幻影，他苦刑和乐趣的根源。我们的确是同一类人，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他的心中囚禁了巨龙。

拓跋文回到桌后坐下，微微喘息着。他的脸色在激动后变得更加苍白了，他低声说道：”小华，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来上海，长久以来，缠绕着我的是两个问题，第一，我是造物主的弃民吗？第二，我来到这里得到我想要的了吗？

说实话，过去两年中这两个问题是我追求的全部，为此我长久的行走于苦水之中，头戴荆冠，身披甲胄，甚至不惜为魔鬼执仗来交换答案。但现在，我却感到意味索然，无动于衷了。经历了这么多，我畏惧了，也懒得去深究。我或许知道答案，但这已经不能让我满足和欣悦了，它现在不重要了......我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只是被太多的怨恨和幽灵所包围，我疲倦了。“

”紫卿不是答案吗？“

”我宁愿她是。的确，我们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我们不能在一起，烈火不能滋润烈火，刺猬不能拥抱刺猬。“

”相似之处。“我暗暗思忖：”不错，他们都忧郁痛苦，敏感坚强。两个倔强不服输的人。“

”你明白是吗？“拓跋文嘴角扭曲出一丝讥笑：”你认为我们是彼此渴望的，那是很对的，就像陷入沼泽的人或是相濡以沫的鱼，但我们如果抓住对方就会沉入沼泽或是被太阳晒死。我们站在镜子两侧，只不过看到对方的幻影罢了。我想，其实----”

我没有注意到他看我目光的异样，我只是觉得无论他出于什么原因放弃杨紫卿都太傻了。我不禁摇摇头：“你到底想要什么？”

拓跋文眼睛越过我，低声说道：“我想要什么？你可以去问杨景，他或许正为安详的坐在温暖壁炉前安乐椅上的祖父热着牛奶，他的桌上摆着他一直想研究而以往无暇研究的几何题集或者是古典文学读本。他的妹妹怀抱着温暖的猫咪为他弹奏《田园交响曲》。在异国晴朗的夜空下的小木屋中，他们可以彼此拥有直到永远。他现在拥有的快乐多过我所拥有的一百倍。”

他不过想要父亲、朋友、兄弟的爱罢了，我想。可他已经失去了。我看着面前富可敌国的天之骄子，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怜悯。

“我常常在在想。”他茫然的眼睛向后望去，越过我看着在晨曦阳光下越来越亮的墙壁，他的声音有一种痛惜，但超然于悔悟，也许自始至终拓跋文都不会忏悔。他说道：“我常常在想，也许我留在北方会更幸福，但我多么愚蠢，竟为了受伤的虚荣心来接过我父亲的枷锁。我所要的只是一个快乐的灵魂。在她的羽翼下，我看到了体验金色的热恋和纯白的生活的可能。可是啊，为什么这么迟，在这一切之后我甚至不能去追求一个更美好的灵魂。“

”她是......”我恍然大悟般叫道。

“不，别说出来。”拓跋文悲哀的摇摇头：“别用我得到或失去东西来折磨我的心。你相信罪恶会有报应吗？在打乱顺序的神谕中，诸神终于翻到我的木牌了。我曾蔑视天罚，现在它来了。”

他曾同时爱上两个女孩，可是他被仇恨和自卑所蒙蔽，最终迫使自己伤害了她们两个全部，而当他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时，他已经毁掉了自己所爱的一切，不能得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孤独的灵魂觉悟的如此之晚，而又如此痛切，拓跋文和杨景，上帝的弃民与选民，真的这么泾渭分明吗？一个在尊严与道德中祭奠爱情，一个在孤独与痛苦中寻求解脱，但两个人都是如此骄傲而决绝，为所爱之人惩罚自己来弥补罪责。

黎明的朝阳霞光万道穿过玻璃，倾泻在书房中。这时隔壁传来小孩猫咪般的啼哭声，接着是佣人哄孩子的声音。

“我没听错吧？”我惊讶的问道：“你还养了个孩子？谁的？不会是你的吧？”

“她当然不是我的孩子。但我确实对她有一种形而上的责任。”拓跋文关掉台灯，重新坐到桌后：“我对孩子既不了解也不期待，不过我很有兴趣尝试抚养一个孩子并为之规划人生。她以后绝不会像我一样是一匹被逐出兽群的孤狼，也绝不会像她母亲一样是一条毒辣下贱的毒蛇。我对天发誓。”

这一定是晋颖的弃婴了。我想，他希望借此赎罪吗，不，他不会忏悔，这才是拓跋文之所以为拓跋文。也许他是希望得到一个亲人。

“还有一件事。”拓跋文说道：“我想去看望孟康和徐陵，据说他们一个在本国兰州，一个在美国加州。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也许我会被你描述的新生活吸引，上海对我而言有太多的回忆。至于拓跋集团嘛，既然你们司马家一直是拓跋集团的第二大股东，就由你代理公司吧。这是你我父辈和你我两人的责任，我相信你不会推辞。老实说，我从杨宣那学到不少东西，其中之一就是以弑神者的身份上台而以凡人的身份离开。上海历经了三次天才的战争后，再也不会有草莽创业的奇迹了。它的财富在过去二十五年中急剧增加而它的主宰者却一个个减少，最终无以复加的集中在最后一个最强者手中。看看我，小华，我难道不是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吗？我父亲、我哥哥、杨宣、魏明、杨景，他们都已经成为过去，我是旧时代的最后一人，也是新时代的第一人，我走出了比他们更远的道路----我已经证明。但路已经是走到尽头了，我嗅到了悬崖上风的气息，即使是我开创了未来，我也不会是未来的主人。现在我们公司也该走上现代化道路了。但在此之前我会从我的战利品中另外分出两部分，一部分给贝儿，一部分给从北方跟随我父亲直到现在的员工。唔，你知道，罗马帝王的慷慨风度一直很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