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黄昏后，

魑魅会幽夜。

……

寒月夜，冷松冈。

“坟知三千世，不明尘间人，莫问情几两，万金葬荒冈。”

老道手执水云幡，漫步在白骨森然，怪石嶙峋，冷松诡林的乱葬坟冈。

寒月凛冽，诡烟漫散。

白骨森然，阴风肃栗。

老道可不是在唏嘘什么俗情凡缘，而是感慨那把随着肃栗阴风而挥的铁锄。

挥铁锄的，正是婴宁。

“莫不是把我当盗墓贼了？”

婴宁怔了几怔，眯着诡冷青烟深处里那道苍桑身影看去。

青泽道袍，灰发长须，云幡下一条挂串上边八枚灵钱迎风飘扬。

执幡老道，竟是个八钱道师。

道门之人，道途冗长繁杂，桎梏缚束多端，就连道阶也都甚为苛难，莫敢逾跨。

漫漫道路，共有九阶：道童，道徒，道生，道士，道师，道仙，道圣，天师，天尊…

跨阶犹登天梯，万难上青天。

道师，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尊讳，道力高深的道师，掐指可算乾坤，目能窥阴阳。

“八钱道师？”婴宁舔了舔唇，咀嚼着这四字。

“阴破乾坤裂，百鬼夜行日…”阴风打来老道苍古声音。

“百鬼夜行？”

婴宁一凛怔，唾沫尚卡在喉间，只听老道又吟起：“万金破土时，血光灾厄起。”

咣～

囫囵间，手中铁锄恍惚着下去，劈尽了最后一铺泥土，劈在棺柩之上。

一道金光灿闪，突兀撞射眼帘。

他怔了怔，用力掰了几掰卡死了的铁锄，棺盖‘哗啦啦’破裂，棺中金银玉器，灵珠翡翠，玛瑙宝石…罗不胜数，直晃得人目眩神迷。

“天…哪…”两个字从鼻息呼出，目瞪口呆。

婴宁可不是来盗墓的，他对金银财宝也毫无兴趣。

他是白日门的一名道童。

白日门，七里村西北处一间凋败道观，道观虽小，道脉却也不曾断灭过，前后传承了九百年之久，听师父讲：“宁呀，莫看咱白日门凋敝，咱观门呀，也曾无比辉煌过，香火四季，道脉千年，最最最辉煌时刻，观里可是曾有过十三个道根非凡的道童哩，号称方圆六里地…最大的道观。

你可是得把这份辉煌延传下去，莫要…莫要…”说完这句，师父便也咽气了。

确实够辉煌！

方圆六里地…最大的道观，连七里村都没出。

不过道观里曾有过十三个道童的璀璨历史，倒也配得上辉煌二字。

婴宁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因为，传承至他这一代，白日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但眼下，他并没心思去想这个，乱葬冈，埋葬万金珠宝，这大大出乎了他意料。

他原本只期许着…棺柩中能有一具与他道力之血相契合的骨骇。

“为富皆不仁，即便召唤出来…也必是凶煞恶鬼！”

思及至此，心头不禁爬起了无尽失望和遗憾。

道门里的道童，以自身道力之血，契以在符纸之上，与骸骨签下契约，能成功召唤出听命于自己指令的骷髅精灵，才能升阶成一名真正合格的道徒。

这也正是婴宁盗墓的原因，他正桎梏在由道童升阶至道徒的道路。

这也是每个道童升阶道徒的必经之路。

道徒可凭精神之力，以血契驱动，召唤地狱深渊里的骷髅精灵，为己所用。

道徒行走江湖，降妖伏怪，折灾除厄，皆依赖于骷髅精灵，这不仅仅只身份象征，更是判定一个道徒道力如何，道力之强弱，所召唤出的骷髅精灵也有白、灰、青、黄、蓝、紫、金…皆不相同。

“万金…？”

婴宁不敢想象嘴里这两字，眸光洒落在金光灿闪的棺柩之中，唾沫一股接一股犹如喷泉般喷涌不休，他承认金银使人意志薄弱。

哪怕是道门之人！

金银，最直接的就是让人萌生贪婪之念，贪婪背后，却是诡厉的寒凛。

眼帘中，道道森然红光照打在金银之上，直撞瞳孔。

“月光泛红？”

舔了几舔干裂嘴唇，他疑讶着抬眸往苍穹里看去。

“月儿裂开了十瓣？”心间不由一个激灵。

空中寒月，裂开了十瓣儿，一白九红，诡谲离奇。

他只是一个道童，初窥道途，但也知这是千年不遇的阴裂天象。

月破，即为阴破，便就意味着乾坤裂。

倏而想起先前老道之话：“阴破乾坤裂，百鬼夜行日，万金破土时，血光灾厄起。”不禁汗毛刷刷竖立，如鬼摸背。

躺在金光灿闪棺柩之中的，并不是什么死尸残骸。

而是一只雪白银狐！

狡狈大小，毛甚白雪，柔滑如丝，眼睑似人，卧立前颊，一寸柳叶秀眉，弯弯若比月牙儿。

“万般禽兽皆无眉毛，两眼在侧，而这银狐竟生得柳叶寸眉，眼睑似人，卧立于前，人眉人眼？”

“妖…狐…？”两个字，拖得异常狭长。

婴宁咽着唾沫，疾从腰间麻布道袋里边翻出来一本枯黄残卷。

这是师父临终前遗物：“宁呀，春风秋雨皆无知，树上知了…知天地，都在这里边了。”

翻开《知了卷》。

查到‘狐’字篇，一幕字眼闪入眼帘——

寸眉银狐，天生神奇，柳叶寸眉，此物，晓天地世间百态，通人性，明事理，知人心，善辩论，开人口，说人言。出生时，即有三岁孩童智力，开口言语，三岁胜及成人，通四书五经，千卷万策。待长到五岁时，晓世间万亿之道，大千之理，借道修化，可变化万端，吞星吐月，颠倒乾坤…

“孽畜，看来留你不得！”

婴宁神情微凛，合上《知了卷》，顺手往道袋里取出打火石，打算将棺中金银、连同银狐一同烧掉，杜绝后患。

“小哥哥，盗了奴家的坟，莫不是还打算毁尸灭迹不成？”一道咯咯阴媚诡笑，随阴风打起。

“这诡狐开口说话了，果然通人言。”婴宁一凛，杀心骤起。

耳畔，金银玉器碰撞得叮当脆响。

寸眉银狐妖妖娆娆站起身子，墨绿色眸光穿烟透雾，幽魅地射打在他青麻道衣上边。

“小哥哥生得这等清秀如水，模样儿…倒真招人喜欢得紧。小哥哥这般好看，叫奴家心痒犹如猫儿抓挠，春心荡漾，涟漪不休，不知小哥哥可有兴趣做奴家的情哥哥么？”

银狐羞丽丽笑说，声音柔柔娇娇，媚媚答答，听得人不由骨软筋酥。

婴宁眉头拢皱，眯眼盯着它，右手也利索往腰间道袋里摸去，两指夹住纸符，这是他仅有的一张纸符，原本是用来与骨骸签定血契召唤骷髅精灵的。

纸符，可借道力驱动，生成灵魂火符，以灵火毙杀妖物灵魂。

灵魂火符，只有道生等阶才可驱动。

但他只是一个道童，相差两个道阶，还无法通会这种无上神圣道法。

婴宁沉长一息，缓缓松开了夹住纸符的两指，眉头拢若利剑，继续眯着它。

这只寸眉银狐，约莫在一岁左右，也就是说，略同于十三四岁上下…人的智商。

若非眼前站着的是只银狐，听着这娇柔答答声音，他甚至都会怀疑，和自己说话的，是名十三四岁邻家小女孩。

“唷…小哥哥，没瞧出来还是个小道童呐，那看来道妖殊途，做不得奴家情哥哥哩，真是好不可惜哟。”寸眉银狐阴媚笑着说，墨绿眸光洒落在他脚边插竖着的乌木剑之上。

道门之人，不仅等阶森严，就连佩身之器亦也极为苛严，莫敢逾越。

道徒挂灵铃，道生捧道经，道士持拂尘，道师执云幡，道仙托玉莲，道圣无极棍，天师仗玄剑，天尊逍遥扇…

而道童，只可执拿最低阶的乌木剑。

“孽障，既知我身份，可知收灭你仅在弹指之间。”婴宁拔起乌木剑，冷叱。

“小小一个道童，倒真不知天高地厚哩，奴家吃凤食凰那会儿，恐怕小哥哥还没出世哩。”寸眉银狐咯咯冷笑，脚掌踏上棺沿，幽魅看他。

“今日你小道爷冲阶落空，心情正不顺爽，便也就拿你这孽障出出憋闷气。”婴宁冷指着它。

“那就要看小哥哥有没有这个本事哩。”寸眉银狐咯咯媚笑着说，旋即，身子一个抖擞。

哗～

漫天黑雨突兀打来，嗡嗡震天而嚣。

是血蚤，指甲大小，从它雪白绒毛之间飞泻而出，射如箭雨。

“该死！”婴宁骂了两字，乌木剑不停舞扫。

血蚤太多，铺天盖地，渐显艰难吃力，才刚扫落左侧，右边旋又有如飞蝗扑天。

颈脖间，倏地刺痛、胀麻、灼扎…各种诡怪痛觉接连汹涌袭打，汗毛细胞冰冷跳颤，血管里血液有如火燎吹烧，吱悠悠冒烟。

还来不及叫痛，

一道水柱，突兀如潮洪般射泄脸面，劈头盖脸，正诧异着…何处打来雨水，那道雨柱早已凶灌鼻嘴而来。

味蕾间，一股浓烈骚腥浊味冲击鼻喉，直呛得他苦咳不休。

“不好，这尿…有毒！”

倏觉天旋地转，手中乌木剑重有千斤。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尿液，这是妖狐的迷幻腺。

“骚腥东西，呸！”婴宁身子一瘫，跪跌在坟壁边处，脸白如纸，心间恶心不已。

“唷，小哥哥，当真太不小心了哟。”

寸眉银狐笑媚媚蹦下来身子，妖妖猫步，步到他身旁，顺着他身子便往上踏，踏到胸前，前掌不停地在他面颊上摩裟，嘴角微微一勾，贪婪唾沫叭哒打响：“虽然小哥哥长得这般好看，奴家舍不得，可奴家偏是没吃过道门之人的血肉哩。”

“就怕你牙口不好！”婴宁怒挣起身子，旋即轰然坍塌，掌心好似压着一物，他一怔，一根红线绳闪掠眼帘。

这红绳，是他用来升阶用的牵引绳。

只有低阶道童才拥有。

道童们用它来和骨骸签订血契，红绳一端绑于道童右手小指，一端缚于骨骸，再用契以自身道力灵血的符纸，以精神之力召唤骷髅精灵，如若成功，便可视为进阶道徒，牵引绳便也再无何用途，视作弃物。

“孽障，我且来问你，既然你通人性，开人言，可知…人为何立于万物之巅？主宰世间？”他倏地冷笑起来。

“唔…小哥哥这话是何意？莫不是要同奴家辩论不成？要知，奴家可是最善辩论的哩。”寸眉银狐一怔，柳眉微蹙，嘴角笑纹微微收敛几缕，眯眼看他。

“意思就是你虽开口人言，却也终究不过一只畜生罢了！”婴宁厉叱而起，抓过牵引绳便就往它颈脖间套去，圈儿套了又套。

“啊…！痛，好痛！小哥哥…小哥哥，轻点，痛，你轻点嘛…痛死奴家了…”

寸眉银狐惨音打起，娇声痛呼。

“啊…不要！小哥哥，不要…不要啊！饶了奴家吧，奴家要…死…死了…”

耳畔，娇滴滴凄苦哀求。

婴宁可顾不上那些许多，什么怜香惜玉？怜悯之心？呸！一口唾沫出去，一个呼吸间便缠套了七八圈，转又加缠了三五圈，旋即咬牙奋力一拽。

叭～

喉管爆裂声炸开。

寸眉银狐闷哼一声，倏而四脚笔直垂落，一动不动。

“孽畜，还制服你不得？待会便送你上道市，剐皮抽经！”

他身子瞬间一软，粗喘着窒息疾气，只觉意识逐渐迷离，眼帘越来越模糊，旋即两眼一抹黑，没了知觉。

倏然，银狐前趾微忽痉挛了三两下。

好似…并未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