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两年前。

肯背靠着沙发瘫坐在地上，旁边是散落一地的酒瓶，有的已经空了，有的瓶子里洒出的酒水浸透了地毯，一直流到肯的脚边，但他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嗡——嗡——

手腕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通讯器早已经被肯设为了免打扰模式，按理说谁也打扰不了他，但他工作的地方——公岛科技部——的联络，是无法关闭的，除非得到科技部的许可。

肯皱着眉头接通了联络，不耐烦地应道：“干什么？”

对方只回了一句：“开门。”随后便将联络断开了。

是科技部主任埃布尔的声音。

肯抿了抿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了房门口，将门打开。

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让许久都没有出门的肯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轻轻地睁开一条缝隙，看清了门口的人，正是埃布尔。

埃布尔走进来之后，打量了他两眼，然后二话不说，把他粗暴地拖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把他的脸按向镜面，怒道：“看看你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瞥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肯终于是稍微清醒了一些。

镜子里的人有着一头蓬乱油腻的头发，稀疏的胡茬，几天不曾合上的眼睛无神而又布满血丝，这样子活像一个贫民区的流浪汉，而不是地位显赫、意气风发的公岛科技部副主任。

他有些呆滞地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看着埃布尔，没有回话。

“肯，对你妻子的事情我很遗憾。”

埃布尔见状，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你不能因此就放弃你的工作，一星期了，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你连科技部的大门都没进过一次！”

肯依然漠然地看着埃布尔，神情从呆滞转为冷淡。

无奈之下，埃布尔只好继续劝道：“你知道的，肯，再过不到两个月我就要离开科技部了，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主任的位置，交给你我也很放心，前段时间你提供的人机接口技术，帮助部里突破了新人类改造的瓶颈，这是个大功劳！但你不能躺在功劳簿上过一辈子啊！你再这样颓废下去，就算我不改变主意，议会的那帮家伙也会把你踢走的，到时候恐怕你连一个小职员都做不成！你妻子希望你这样吗？”

肯沉默地扭过头去。

他心里很清楚，埃布尔说的是实话，公岛科技部的工作非同寻常，尤其是到了他这个地位，要么，在里面顺顺利利地干一辈子，要么，出去之后再不许从事任何和科技有关的工作，否则，将面临执法部门无休无止地监督。

但他还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无所谓。”

“你无所谓，约翰怎么办？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你儿子也不管了？！”

埃布尔冷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明天我要是没在办公室里看见你，你以后就都不用来了！”

说完，埃布尔摇摇头，转身离去，不再理会身后的肯。

肯站在门前，木然地看着埃布尔远去的背影，良久，嘴角才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埃布尔说得对，自己可以无所谓过什么样的生活，但约翰不行。

约翰就读于公岛大学的附属中学，而且面临高考，眼下一直住校，他母亲凯特意外死亡的消息也一直瞒着他。

若是没有了凯特，自己又变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约翰该怎么活下去。

可是……自己真的没有精力，也没有任何欲望再去做任何事情。

肯默默地关上了门，回到自己的卧室。

智能窗户已经调到夜间模式，遮光的窗帘落下，整个房间都被黑暗包围。但肯触手摸过的地方，还是能感觉到屋里的家具上已经积了不少灰尘，许久没有打扫过了——平常这些事情都是凯特一手操办的。

肯走到床边，按亮台灯，拿起床头一家三口的合照，出神地端详着。

画中的凯特伸手搂着自己，脸上绽放出了甜美的笑容。

说来也真是讽刺，在科技已经这么发达的现在，又是在技术领先全球的公岛上，身为科技部副主任的自己，居然还救不了自己的妻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于一种可怕的疾病。

自己和凯特从相识到相恋，最后共同走入婚姻的殿堂，以及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地在肯的脑海中闪过。

“一生都在研究机器人，我到底有什么用……”

肯的眼角又流出了泪水，喃喃道：“连凯特都救不了，我还不如……”

肯忽然怔住了。

刹那间，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想法，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又在一瞬间生根发芽，再也挥之不去。

他飞快地冲到储物柜旁，一通胡乱地翻找，再抬起头来时，颤抖的手掌心上，已经捧着一个小小的储存芯片。

芯片里是凯特从小到大的全部记忆，在临终之前，她为了给肯和孩子留下一份足够特殊的纪念，特地向弈智慧科研中心购买了一套记忆读取设备，将自己的记忆储存下来，也算是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痕迹了。

本来，失去了人类大脑这个载体，这份记忆就只是一对死板的数据，就像一本书，一本画册，可以任人品读，却再也不会有新的变化。

但是，肯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方向，就是让机器人拥有类似人的拟人化思维神经元处理器啊！

如果……如果……

如果把这份记忆数据，装载到加载了拟人化思维神经元处理器的机器人身上，凯特是不是就可以复活了呢？！

肯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这个想法让他无比兴奋。

虽然专业知识加上多年的研究告诉他，这种处于研究中的技术只有不到一半的成功几率——不，最多只有三成！

但是……如果自己成功了呢？

那……他将再次拥有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直到他死去！

肯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他很清楚自己这样做要承担的风险有多大，以及如果失败的话，将面临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但是……

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合照，眼中满是执拗。

我不后悔！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也要赌上一把！

……

一个虽然依旧面容憔悴，但眼中却放射出无比狂热光芒的肯，大步踏进了科技部的办公楼大门。

埃布尔看着面色苍白的肯，欣慰地拍了拍肯的肩膀：“很高兴看到你终于走出了阴影，肯。”

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振作下去，肯，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谢谢你，埃布尔。”

接下来的几个月，肯表现得正如一个在遭受巨大打击后，逐渐走出阴影的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尽管内心清楚实验的成功率很低，但这却是几个月内唯一支撑肯坚持下去的原因。

终于，在某一天的雷雨夜里，肯又一次带着凯特的记忆备份，独自来到了专属于科技部主任的实验室内。

经过几个月的周密准备，他已经成功制成了以凯特为原型的高等机器人躯体，和凯特的记忆进行融合。

因为有项目的掩护，他甚至无需想方设法解释经费的去向。

尤其是在成功接任了埃布尔主任的职务之后，整个科技部，几乎都已经成为他制造新的凯特的孵化场。

唯一的难点，大概就在于记忆数据和拟人化思维神经元处理器的融合上了。

不过尽管已经失败了无数次，但肯脑子里的信念却是越发坚定，在投入了这么多的资源之后，他已经彻底钻进了牛角尖，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

这一次，他又带来了新的方案，为了让拟人化思维神经元处理器与凯特的记忆更为契合，他干脆又读取了自己的记忆，利用超级计算机分析了自己记忆中凯特的一举一动，然后与原本的记忆数据对照，建立了一个完全符合凯特性格的个性化神经元处理器模型！

“一定能成功的！”

站在实验台前，肯深吸了一口气，尽管早就已经熟悉了实验过程，但拿着储存了记忆备份的芯片的双手，还是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

慢慢地，他将储存芯片放进了机器人的躯体之中。

平日里眨眼间便可以完成的加载过程今天却格外的漫长，机器人瞳孔中的蓝色光圈不停地转动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

终于，就在肯又一次失望地低下头的时候，一声在他听来犹如天籁般的悦耳提示响起：“记忆模块加载完成！”

肯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机器人眼中的蓝光逐渐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消失，那酷似凯特的容貌，也隐匿在黑暗中，然而，终端上并没有传来加载失败的灰色提示，更没有显示不相容的红色警告。

实验……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