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里有一条河。
它原是洛河的支流,自1958年大洪水改道,它就成了一条无头无尾的河,从村东头流到村西头,便没水的流动迹象了。
后来,河里又淹死了很多人,渐渐地,被称为阴子沟。
阴子沟在六十年前,就已经完全形成,沟里面的水很深,鲜少有干竭的时候。
那是一个夏天,一个村民匆匆跑来,说是河里又淹死了一个人。
我爷爷是给人掐卦算命的,顺便看风水。
自1962年这河里淹死了第一个人,我爷爷又多了一个行当,给这些死人作棺。
这些人死的奇,也死的冤。
爷爷说,只有黑底红棺绘鬼王,才能镇得住它们。
黑底红棺绘鬼王,即是棺的底是黑色,上涂红,红漆之上还要绘十色鬼王。
这工程量极为浩大。
可我爷爷不敢偷懒,他亲自捡起小时候的绘画功底,四十年来,绘了不下百副棺。
那人来叫我爷爷时,我爷爷已经九十了,耳背眼朦,唯有一手的绘棺本领,比他算卦的名头更响。
可这绘棺因只绘阴子沟尸棺,就没传的那么远,只会随着阴子沟尸的传说,顺便当事儿传传。
当然,也有求棺的,我爷爷从来不理。
他这本事没传给我爸我伯,倒将其传给了我。
我当时只有七岁,就跟着我爷爷一起去了。
爷爷去的地方,自然是阴子沟。
这里已经围了很多人。
因着在这里死的人太多,村民们都有一个默契,不敢再轻易来这里,这些年淹死人的数量也明显减少。
谁也没想到,任是这样,还又出了一桩。
我爷爷到时,村民们都让了路。
我跟着进去,见到了那死人的脸。
都已经被水泡的不成样子,跟肥猪气球一样,脸上长满黑点,露出的手脚也是黑的,还有些变形,就这么蜷曲着,像只蛤蟆。
村长过来说:“陈桂叔,这不是咱村里的人,也不是附近的,应该是外来的。”
外来的人跑一乡下村子里,在那时是个稀奇事。
村民都觉挺奇怪,议论纷纷起来。
我爷爷估计也没听清,只是上前掏出放大镜,在尸体上看了看,蹲着身子对我说:“生儿,这副棺,你来做吧。”
爷爷这话说完,全村的人都看着我,对我的手艺充满不信任。
我也实在没单独做过棺,可又不能拒绝我爷爷。
我自小跟着我爷爷长大,他对我的教育很严,三岁起开始,我最深的印象,便是下跪。
朝着北边的方向,一跪好几天的都有,跪时还不能偷懒,写字,绘画,一样不准少,稍微大些,就让我刻棺。
我头次刻棺,连刻刀都握不住。
我爸几次阻拦,都被我爷给打出家门,后来,他带着我妈不知去向,再后来听说他们去了南边,又生了一个弟弟,似乎当我这个儿子不存在了。
家里,除了我爷爷,就是我大伯。
我大伯娘去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他那个女儿比我大了将近十岁,那时,已经考上了大学。
这在我们家那会儿是能敲锣打鼓的事。
因了此,我大伯在村里腰杆挺得很直。
可他也不敢去劝爷爷。
只因我堂姐上大学的钱,还要我爷爷出。
说来惭愧,我大伯不是懒人,没有学到我爷爷的本事,就拼了命的种田。
可种田哪种得出名头,他也想过去外面闯闯,但回头,就会把好几年攒下来的钱全赔了,好容易安定下来,地里的庄稼也跟他较劲。
稍稍旱些,稍稍多雨一些,旁人家的都没事,就我大伯种的那片全年没了收成。
我爷爷说,我大伯不是富贵命,只能这么一辈子熬着,若他再有点其他小心思,连命都可能没了。
我大伯年轻时不信,现在已经深信不疑了。
他对我爷爷是又惧又怕又依赖,怎么敢和他斗。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受罚,连给我送个吃的的胆量都没有。
我气时质问他,他说:“生儿,你爷爷也是为你好,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我能明白什么,小小年纪的我生出叛逆,逃了好几次,都被抓了回来,其中一次还差点打断了腿。
之后,我就再不敢逃了,整日沉默的写字,沉默的绘画,沉默的刻棺。
我大伯看了,也哀叹,可他没办法,顶多让我堂姐在放假时候多陪陪我。
可我堂姐学习忙,又很瞧不上我们这些迷信的事,来我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两姐弟之间的关系就此淡的无影无踪。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爷爷不准我堂姐再看我,说是再跟我亲近下去,她的命就保不住了。
我知道时,哭了一夜,不明白我爷爷为什么这么对我。
之后,我愈发沉默,甚至有种现在人们所说的抑郁症倾向。
可那时没有这个词,巨大的压力压在我头顶,再听说让我一个人刻棺的事,我都有些怔了。
但我还是点头应了,不管村民们什么态度。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刻整整一副棺,也是我爷爷最后一次,看我刻棺。
那一年的事,我不大记得,只隐约印象中,那时天雨大作,电闪雷鸣,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跑到阴子沟,他们捞出一具尸体,正是我爷爷。
我爷爷和那人的死法一样,双手双脚蜷着,犹如青蛙。
他趴在地上,四肢支地,似随时都能跳起来,跳进阴子沟里。
村民们泣哭不已。
都说是我爷爷用他的命,堵了阴子沟的冤,自此后,阴子沟就再不会如此频繁的死人了。
可我爷爷的棺要刻。
那个外地人的棺没刻好,引出了我爷爷的死亡。
若是我爷爷的棺刻不好,不说我这子孙不孝,连村子里都会胆战心惊的咒骂我学了那么些年本事,都学了个什么。
人怕死,都怕死。
我也怕。
所以,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得把这棺刻好。
但我刻在半途,听见外面有声响,似乎有人叫我。
夜曲不能唱,夜名不可回。
可我爷爷没教过我这个,我就放下刻刀,走了出去,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