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时候,班里有这么一个男生。
他长相清秀,成绩优异。
可惜,是个哑巴。
至少,我从未见过他讲过一句话。
学校是一所三流小学,里面充斥着不良气息。
其中的学生不学无术。
撵鸡打狗,什么都干。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这句话在校园里则表现的要更加纯粹一些。
他很孤僻,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自然而然的,被全班人孤立,成了最受排挤的那个。
有次家长会,同学们见到了他的父亲。
年龄很大,很是俭朴。
看起来足够当他爷爷了。
家长会结束后,轮到家长签名字。
有人惊奇的发现,他和他的父亲竟然不是一个姓氏。
在那种环境下,学生们百无聊赖,对于他们来说,这可是一项重大新闻。
果不其然,第二天便有不堪的流言传出,学校里的一些好事者也找上了他。
那是一群只有破坏力而没有容忍度的少年。
小孩子的恶,在那时充分的体现了出来。
他们围着他,尽情的输出那些不堪的流言与八卦,口中毫无遮拦。
可他却双手插兜,一脸的桀骜,不为所动。
四周围观的人群也只是乐呵的看个热闹。
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后来我才知道,对于外面那些流言,他根本不在乎。
之后不久,学校下发新的教学方案,要求每位学生都要有互帮互助小组。
我和他分在了一起,他终于也有了同桌。
像他这样不起眼的人,放在平时我是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是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同桌,总得打好关系不是?
就这样,我朝着他伸出手去。
他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注意到,他的眼中闪着光。
然后,两只稚嫩的手掌握在了一起。
他的手很凉,如同山间的一汪清泉。
第一次距离他这么近,我闻得到他身上有青草的味道。
还真是个田野男孩儿呢!如果不是个哑巴该多好。
我单手扶着下巴,歪着头静静的看了他好久。
后来想想,我对他滋生的第一丝好感,便是在那个时候。
那时他的课桌下藏满了用纸折出来的小动物,惟妙惟肖。
刚分到一个班时,他曾送过一只纸折的小青蛙给我,会跳的那种,一蹦可老高。
后来有人喜欢,他便也送给别人。
有人喜欢自己的作品,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有一天,他送给别人的小动物,出现在了垃圾桶里。
被撕得稀碎。
他站在一旁盯着垃圾桶看了好久。
半晌,才弯下腰默默的将那些碎片一点点捡起。
就像一位垂暮已久的老人,独自倚着拐杖,背影充满落寞。
我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心血躺在垃圾堆里,心中会是什么滋味儿。
但我知道,从那天以后,他折出来的小动物,没再送给过任何人。
看着他书桌里面的小型动物世界,回忆瞬间翻涌。
我低头翻找起了书包,直到将里面的书本全部倒了出来,才发现它。
那是一只被压得扁的不能再扁的纸青蛙。
试着按原先的折痕折好,可是根本跳不起来。
我有些赌气的将纸青蛙朝桌上一摔。
他抿嘴一笑,一脸的玩味。
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只新递的给我,我也没客气,直接接了过来。
就这样,两个脑袋凑到一起,躲在教科书后面,玩起了纸青蛙。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哑巴。
他告诉我,他折出来的的每一只小动物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等有时间了,会慢慢讲给我听。
现在想想,还真是够幼稚的。
不过在当时,那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只可惜,这样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变故发生了。
一天早上,班霸的手中举着一只纸青蛙,嘴上发出恶毒的讥笑。
手中的青蛙,早已被蹂躏的不成样子。
这种事情在班里早就习以为常,同学们也都司空见惯。
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理睬这些的讥笑。
可那天不知道怎么,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冲了上去,对着班霸的脸就是一拳,瞬间鼻血横流。
班霸哭着跑去找了老师,他也被那些狗腿子给抡翻在地,场面十分混乱。
等我赶到班里的时候,他已经被老师带去了教务处。
听说班霸家里和校领导有点关系,结果不出意外的,他当天被停课一天,而班霸却什么事儿都没有。
后面我才知道,早上班霸手中举着的纸青蛙,正是他送给我的那只。
那天上午我不记得是自己怎么熬过来的,总之十分压抑。
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心中五味杂陈。
下午听班里的大姐大说,班霸已经联系好了他在高年级的哥哥,准备在明天上学路上好好收拾他一顿。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胸口忽然莫名的发闷,仿佛被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就连呼吸都是带着颤抖。
上课铃声响起。
我下意识的翻开课本,里面滑出一页书签。
是那只已经扁得不能再扁的纸青蛙。
我趴在桌子上,将头埋进了课本里,小小的空间充满温热。
半晌,温热逐渐褪去,再坐起来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在父母老师眼里一向都是乖孩子的我,那天下午旷了课,偷偷的跑了出去。
听人说过,他家就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
那天下午的路边,就见一个小姑娘家,放下面子,一路多方打听。
最终来到了这里。
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木门,轻叩上去,传来沉闷的回声。
半晌,大门打开。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愣在门前。
“为什么和别人打架!”
我气喘吁吁,有些生气道。
他挠头笑了笑,狗尾巴草掉在了地上,厚重的木门也彻底打开。
“进来坐。”
说毕,转身便领着我走进了院中。
院子里,有一间竹制凉亭,里面种满了花花草草。
清风拂过,夹杂着大自然的气息。
唔,我好像知道他身上的青草味儿是怎么来的了。
相顾无言,空气沉默。
“我去给你切水果吧。”
说毕,转身跑去井边提了个西瓜上来,根本不等我回应。
西瓜切好,清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正大快朵颐着,见他父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背着一大包行李。
路过凉亭的时候有些诧异,估计想不到他也会有朋友吧。
“有朋友来了?”
“好好玩儿。”
“知道了爸。”他说道。
我一脸疑惑地望向他,他耸耸肩。
“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说完便拉着我朝屋后走去,照例不等我回应。
没多远,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溪,很清澈。
旁边有两颗柳树,中间搭着一个简易的秋千。
他一个健步跳了上去,秋千晃啊晃。
说是秋千,其实就是几根绳子吊着一块木板。
木板很大,坐下我们两个小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它来回晃,我有点发怵,一直牢牢的抓着旁边的绳子。
他见状,直接从我身后揽了一只手过来,抓住了旁边的绳子,使得我半个身子都能靠在他胳膊上。
那时说小也不小了,对于男欢女爱这些事,已经有了一些懵懂。
气氛,莫名的有些暧昧。
“过几天我就搬要走了,明天,就不去上课了。”
“原谅我到现在才告诉你。”他突然没来由的一句,语气有些歉意。
我一愣。
“你要去哪儿?”
“去市里。”
“哦……”
突然心里一阵失落。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不会是提前知道消息,特意来送我的吧!”
他哈哈一笑,牙齿很白。
……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他说,他家有个亲戚,很有钱。
父母是要搬过去同亲戚一起做生意的。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都会在市里上学了。
我说,那你以后有了新的朋友会不会忘了我啊?
他摇摇头,眼神黯淡。
他说他长这么大,除了父母,基本没和别人说过话。
也不是完全没有,前些年,身边的孩子们嘲讽他,说他是外面捡来的野孩子。
他气不过,数次与人争执。
可是没用,他们只是单纯的想欺负一个人,根本不会听他的“借口”。
好几次他大哭着跑回家,最后也只是躲在门口,把眼泪擦干才走进家门。
慢慢的,他渐渐麻木,变得沉默寡言,十分讨厌和人交流。
我无法想象,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一个男孩儿变得如此内向。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你分开。”
他的眼中带着光,眼角的泪痣在闪动。
“可是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低下头,语气失落。
在我那时候的小脑袋瓜子里,以为搬家了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也低下头去,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对了!”
忽然,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四下摸索了一阵,最后将手链摘了下来,交到了他的手上。
“送给你!”
他盯着手链愣了一下,然后百般推阻。
过程中,险些在秋千上跌落。
最后僵持不过我,只好妥协。
“我走啦!”
“回去晚了,要挨骂的。”
我跳下秋千,向他摆手。
再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冲我眨眨眼,要我等他一下。
然后就见他径直跑进凉亭,从一排盆栽之中捧出一个小花盆来。
小巧,精致,里面带着些许碧绿,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打理过的。
走近一看,是几株狗尾巴草,那种田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
可这几株不一样,它们小小的,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他捧着花盆,说狗尾草开花很美,要我帮他好好照顾,等到第七次开花,他会回来找我。
一字一句。
语气坚定。
我单纯的信了他的鬼话,然后如获至宝一样的接过。
回去的时候,他陪我走了好远。
最后坐上了那种当时特有的小客车。
很破,很慢。
可坐上车后,我还是希望它能再慢一点。
最终,路边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黑点。
我回过头来,抱紧了手中的花盆。
之后,无论过去多久,我都清楚地记得。
那天的蝉鸣清脆,溪畔的青草芳香,天上的白云有几朵……
后来,小升初,不出意外的,我没再遇见他。
再后来,长大了一点,也曾查阅过狗尾草的花语。
某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那几株狗尾草开了花。
藏在叶间,很美!
可是,我却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