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在父亲的眼里就成了好吃懒做的家伙，天晴怕太阳嗮，天阴怕被雨淋，反正我是不会上山下地干活的。

两年后，我十六岁，父亲无奈之下就让我跟着三公学艺。

三十六岁的三公其实算不上“公”的级别，这把年纪也无法铸就他银须飘冉的法师模样。但是他在村子里辈分高，所以就成了人见人喊的“三公”。三公是什么时候开始做道士我不知道，法力是不是高强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奶的眼睛瞎了十年，人们对三公就尊崇无比。

我们西南一带有这样的传说，道士先生一旦发现了上等绝佳的阴宅，或者是坏了妖魔鬼怪的好事，阎王爷就会把这个道士先生变成瞎子。而三公从十六岁开始做道士，二十年来自然不仅仅是帮一户人家看上了上等阴宅，不仅仅是一次两次坏了妖魔鬼怪的好事，因此得罪了阎王爷。

阎王爷就派了一个小妖精到人间祸害三公，不料那小妖精在某个晚上潜入三公家茅庐的时候，居然找错了对象，把三奶当成了三公。

这妖精都有看走眼的时候，简直是笑话。

对于人们的猜测和传说，三公都是一笑了之，从来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但是当我成为他的弟子之后，我才发现三公很冷。

他家那三间茅草房，也很冷！

三公只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他收我为徒是有条件的，我必须常住他家，有事情的时候后看出门，没有事情的时候……

当然，我是不会帮他家干农活的，那么他也不可能养着我这个闲汉，我的任务就是不停的抄写经书。

好在三公是方圆几十里之命的道士先生，他的事情很多，除了超度亡灵的大法事，平常里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找他请神送鬼安香火，有时候一天几家，忙都忙不过来。

比如明天就有三个事情。

“子墨，你跟我多久了？”

这天晚上，三公突然这样问我。

我说：“三个月了！”

“学得咋样？”

我摇摇头。

道士先生这门学问深着呢，除了死记硬背，还有有极高的悟性。我要是真的出师了，还不如去自学大学课程。

“回喜神没问题吧？”

“这个……勉强能对付！”

三公一直阴冷的脸上有有了一点笑意：“明天早上九点半钟，你到老鹰山去给王家回一个喜神。记住，就是水井边的王永福家，他家独儿子结婚了，期辰是我定的……”

“师……父……”

我很规矩，从拜进三公门下那天就改口叫三公为师父。原本我和他家就没有亲戚关系，叫“三公三奶”也是随俗。

但是这个师父却是正宗的师父，杀了鸡、磕头拜了祖师爷的！

我有点犹豫：“我还背不熟回喜神的后半截呢。”

“背不了，你就拿着经文照着念！我明天要去水落潭和唐寨，有两堂法事师要做，忙不过来。”

看我犹豫，三公又强调：“你记住，在堂屋门口摆好香案，焚香秉烛，你就念偈语。念完后记得拿着香蜡纸烛，围着香案转上三圈。这拿香蜡纸烛的方法也很有讲究，左手拿着纸钱，三寸厚，三寸左右，也没那么绝对。右手拿着三炷香两只烛，要笔直朝上。你转上三圈，叫主家安排一个管事的人，拎着公鸡跟着……”

“好的师父，我记住了……”

此刻也是晚上十点，堂屋里早已没有其他人，瞎眼的师母早睡着了，两个小师妹更是睡得早。

三公本能地环顾一圈之后，小声说：“整完了，你把米带回来，利市钱你就自己揣着，那只公鸡，你就……”

又四顾一番，声音压得更低了：“你送到元婆家去。”

油灯下，三公的脸上闪烁着一抹诡秘的神色。

“元婆？”

我知道三公是个善人，但是元婆，她是一个疯子啊，值得行这份善吗？她会领这份情吗？

尽管镇上的、城里的、甚至村子里多少有点文化的人，都不拿正眼待见我们这种算不上正宗倒是的道士先生，认为都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不值一提。但是三公一直告诫我，别人咋看是别人的事情，自己首先要看得起自己。我们道士先生不管是请神送鬼，趋吉避凶，做的都是善事。

想起来的确是这个意思，大到超度亡魂、小到收拾“夜哭君”，哪一件不是功德无量的事呢？

“嗯，小声点！”

三公的意思是怕师母知道他把公鸡送给外人，然后就会生气，就会不停地念叨，他受不了。

虽然家里不缺公鸡，三公就是著名的“黄鼠狼”，三天两头都能把公鸡逮回来，但是一只公鸡，怎么说也要值八九块钱，我们一家五口，一个月的油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穿的吃的用的，两个小师妹的学费，大多是靠三公的利市钱和卖鸡的钱。

回一个喜神，利市钱也就三块钱左右，大方一点的人家，最多给五块；那一升米，就算六斤的升子，五角钱一斤的大米，也不过就三块钱，加起来也没超过那只公鸡的价钱。

三公的这个善，行得有点大。

不过三公不要我说话，我也只得噤声。

第二天一早，临出门的时候，三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师父，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三公回过神来，急忙装出没事的样子，说：“去吧，做完了就回家，不要在老鹰山久留。”

这是我们做道士先生的规矩，做事的时候就做事，做完了就走。哪怕是给帮亲戚朋友家做事，完了就走，要吃喝玩乐改天再去。

“知道了，师父！”

老鹰山在马鞍山的西北面，不远，大概就七八里路，但是路不好走，都是崎岖的山路，而且大都是陡坡。

这是一个初冬的季节，我穿的是四个兜的那种军绿色衣服，很薄。

三公说以后我自己挣的利市钱都归自己用，要穿军大衣都不是难事。但是一件军大衣要三十多块，这一趟只能得三块钱，只够买件衬衣。

要是加上那只公鸡，至少可以买一件普通点的棉衣……

一路泥泞，山上的荆棘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子，风冷刺骨。我不敢耽搁，一路走得很快，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泥巴脏了裤脚，好在九点半的时候赶到事主家。

这时，稀泥浆已经淹翻了脚背，那双新买的解放鞋已经看出颜色。绿色的确良衣服已经凝上一层薄冰，冰凌条纹像动物化石一样爬在胸前，身子一动就哔哔啵啵作响。

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中间夹着一件很薄的毛衣线，很廉价的那种，还不是真正的羊毛做的。

我冷得难受，特别是脚快冻僵了。

但是回喜神的事情不能耽搁，王家结婚的期辰也是三公算的，他的规矩我懂，具体到新娘什么时候出娘家的门、什么时候进婆家的门等等，时辰都很有讲究。

王家的土屋就在村子的路边，爬一个五六米的斜坡就到院坝。新娘已经到了，站在院子边上等着，有人给她打着一把红伞。

道士先生还没有来回喜神，新娘就不能踏进婆家的门，这个规矩大家都懂。

婚礼中的喜神，主要是针对新娘家的。出娘家的时候，娘家的喜神就一路车马护送，确保新娘沿途平安无事，大吉大利。到了婆家之后，必须将喜神迅速送返。倘若喜神一直在婆家逗留，新娘就会有可能出现异象。

至于会出现什么异象，三公没有说明，我年纪太小，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但是想起临出门他欲言又止的设神色，我不觉有点心虚！第一次单独出来做法事，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