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我好像尿湿了裤子。”

白天，老公医院家里两头跑，累得够呛，我要他早些休息，我则安安静静地守着爸，就像他守着小时候的我一样。

爸老了。胡子拉杂，两鬓斑白，眼睛浮肿，嘴角歪斜，脸上沟壑纵横，褶皱层层。指甲严重变形，颜色不一，有的侧着长，有的使劲往肉里钻，有的直接演变成了灰指甲。说话时，声音时大时小，没有逻辑，不受大脑控制，絮絮叨叨，碎碎念念。

爸瘦了。两只手像树枝般枯干粗糙，稍碰一下，硌人疼。脚的皮肤成了酱色，小腿看不到腿肚，摸一下，全是骨头。体重由130斤下降到了115斤，比我还轻1斤。

爸疼得厉害，却不哼出声，他怕影响劳累了一天的他的女婿休息。他静静地睁开眼，望着我。我盯着吊瓶，生怕点滴打完没发现。当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撞时，他像做错事的孩子般，惊慌移开。

没错，他这次就是做错事的孩子。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我这次后悔死了，肠子都悔青了，他像领导作报告似的，先做了一句总结，然后吞了一口口水，停顿了一下，继续作报告。

我不该上楼去睡觉，上楼去睡觉没事，我不该去天台看看，去天台看看没事，我不该让风把门反锁，风把门反锁没事，我不该爬窗户，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怎么能爬窗户呢？我是一个中风偏瘫的病人哪，好人爬窗户，跳窗户都有危险，何况病人呢？

我怎么当时不多想一下，我能爬吗？我爬的后果是什么？摔得生不生，死不死怎么办？……

爸说这些时，时不时叹气，眼睛流露出后悔的光芒，我静静地倾听。

他太需要倾诉了，他这几天积累的情绪太多太多，我愿做爸倾倒情绪垃圾的垃圾桶。

他大概平时太寂寞，太孤单，恨不得今天把好几个月没跟我说的话全部说完。

我想说，爸，你别急，慢慢讲，这几天我会好好陪着你。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爸。

尽管我对爸这次事故很恼火，但，又能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他也不希望自己这样，现在，当务之急是做好他的思想工作，劝他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尽可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这次，最吃苦的是他。一面善意地隐瞒我，生怕我知道了着急上火，一面打落牙把疼往自己肚子里吞，不敢哼，不敢叫，不敢呻吟，一面后悔自责，他忍受得太多太多。

特别是，他想到了死——从19日开始，他不吃不喝，一是疼得吃不下，二是他想饿死了之。

当我听他说到这里时，我的心在颤抖，在滴血。这该是怎样的疼痛和痛苦，才让爸有了放弃生的希望的想法？

爸生于上世纪40年代，在三年困难时期，曾和老娭毑去讨过饭；还稍大一点，和大姑去挖过树根；在四十几岁时，赤手空拳和强盗作过搏斗；近50岁时，拜师学酿酒……都不曾让爸害怕过困难，畏惧过死亡，放弃过生命，而现在，爸却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答案：爸是怕给子女添麻烦！

爸狠狠地摔了这一跤之后，曾试图站起来过，他还霸蛮自己给自己洗了澡，然而，在这过程中，他又连摔了四跤！即便如此，他还瞒着我！

爸，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治病，病治好了，就是给我们集福，就是给自己增寿。

云芝，我好像尿湿了裤子。突然，爸弱弱地说了一句。

啊？我揭开被子一看，爸的裤子湿了，床单也湿了。

那怎么办呢？孙涛回家做饭去了。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等孙涛来吧，他还要很久才来，爸的裤子湿湿的，冷冷的，不舒服；不等吧，我一个女儿家，怎么帮爸擦身，换裤子呢？我纠结死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仿佛在等待着我的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犹豫。我打来一盆温热的水，扯上一张柔软的干巾纸，我试图将头别过去，避免直视那份难以言喻的亲密与尴尬。

我的双手在忙碌中显得有些笨拙，仿佛裤子成了故意刁难的对手，不是紧紧卡住，就是不慎触碰到父亲那敏感的伤口。我的急躁与无奈，化作了一次次轻轻的跺脚，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一位温柔的护士走进了病房。她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轻声细语地说，你这样不眼睛看着他，怎么帮他脱裤子呢？你还要帮他擦身子呀！女儿帮父亲擦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护士的话语如同一缕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我心中的阴霾，却也让我一时难以释怀。

我半睁半闭着眼，内心的挣扎依旧。

同病房的一位大妈见状，忍不住插话道，你老公都不是你爸亲生的，他都这么贴心，你这个做女儿的，还当不了他！

大妈的话语带着几分责备，却也饱含深情。我猛然意识到，是啊，连并非血亲的丈夫都能如此无私地照顾爸，作为亲生女儿的我，又怎能因一时的羞涩而退缩呢？

想到这里，我再次望向爸那张因病痛而略显憔悴的脸庞。他的眼神里，既有对病痛的无奈，也有对子女的依赖。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决定放下心中的顾虑。我缓缓睁开眼，直视着爸，双手再次轻柔而坚定地忙碌起来。这一次，我不再逃避，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与坚定。

当我帮爸擦洗干净身子，换完裤子时，爸的脸上露出了感激和欣慰的笑容。我也完成了一场心灵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