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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振喜
青娥是在四点差十分的时候接到火根电话的,火根说他要送两位乘客去十里乡,放学之前肯定回不来。
青娥在电话这头迟疑了,说:“你、不能不去吗,看我这边……”。
火根说:“都走出五里地了。”
青娥一边接电话,一边看一眼王奶。
王奶虽八十五高龄,耳朵却灵,眼也不花。她猜出应该是青娥老公打来电话,要请假什么的。便说:“青娥,是不是家里有事打来电话?”
青娥说:“不是。”
王奶说:“有事就回去一趟,晚饭我自己做。”
“不。”
“快去吧,你老公从不打电话的,肯定是有重要事找你。”
青娥说:“王奶,真不好意思。我回去骂死他!”又说:“我把米都淘好了,到五点半您按下开关,王奶。”
“走吧走吧你。”
青娥出了门。刚走到小区门口,火根又打来了电话:“青娥,我忘了告诉你,今天是我们当志愿者,五点半要赶到校门口。”
青娥没有回话,把电话挂了。她正鼓着一肚子气。
青娥就是这脾性,她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同时,她觉得做这份工作不容易。他记起,来王奶家做这份工作今天刚三个月,她一早就去买了王奶喜欢吃的脆皮鸡蛋和鳜鱼。正准备今晚做几个好菜为王奶加餐。现在被火根这个不懂事的东西打断,她自然就窝着一肚子火:木脑袋,看晚上回来怎么收拾你!
来到王奶家里做保姆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或者说也没费什么周折,只是花了两百元中介费。来城里一个月了,青娥几乎走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工作;不能说县城没有工作,工作到处都是,只是没有适合她做的:工厂招工既要年轻又要有技术;看店卖服装要那些既年轻又会吆喝的;售房小姐要求就更高,不仅要具备卖衣女的相貌,还要要经验。显然青娥并不具备这一切。但她必须要找到工作,一是从家里带的那一点资金经不起城里的长时间消费;二是这次就是青娥刻不容缓要进城,任谁也拉不住,这样你总不能把担子撂给老公一个人吧!这天下着小雨,她东边西边又南边北边地转着圈,感到既渴又晕。正在她失去信心时,在一处广告牌前,惊喜地发现一张请人广告;新贴的,似乎浆糊还没有干。她兴奋地走上前去阅读,是一则招聘保姆的广告。她立马打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让她别走,说几分钟就到。果然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赶来了一位老女人,背微驼。过来问清情况后,老女人上下打量着青娥,眼光放肆,毫无顾忌,像在看一件什么物件。看完之后,点头,说:“跟我走吧。”
青娥涩涩地跟在身后,问:“大姐,是您要请吗?”
大姐这个词是青娥在脑海里翻江倒海搜出来的,按年龄在乡下最起码应该叫婶。看出来老女人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她问:“五十几?”
“我没有大姐。”
“具体多少?”
“四十二。”
“哦,乡下人显老些。家哪里?”
“磨盘岭。”
“磨盘岭是哪?”
被老女人问得紧,青娥就说出了老家屋场的名字。她立马补充:“是高塅乡。”
老女人又问:“进城几年?”
“一个多月。”
“移民?”
“不是。带孩子读书。”
“孩子在哪读书?”
“十二小。”
老女人是个话痨子,像是公安查户口,从古城坐公交到新城一直在这样的问话中。下了公交,老女人打住脚步,作最后谈话:“请保姆的是位退休老教师,人典雅,爱干净。往后你可要收拾妥帖些。”
又说:“你可能头次做这行,你懂这里的规矩不?”
青娥摇头。
“要是她中意了呢,要点中介费的。”
“好。”
“200元。”
“好。”
又问:“你还没问工资呢。”
青娥确实没问工资。她现在没有任何资本去问这些,她首要的就是要立马找到工作。一个多月,就靠老公火根在工地上打些杂工过生活;而且不发现金;而且工地上做零工也不是那么好找,也要通过熟人介绍。所以她必须要立马找到工作。房租、水电、四个人的生活,孩子读书需要的费用,每个月可不少。
“每月三千块。做好了,有加。”老女人说。
“好。”青娥回答得很干脆。
是青娥决定要进城的,在这个家当然是青娥作决定。火根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火根的想法从来就很简单,一年里除了刮风下雨过时过节包括身体不适外,多去外面多做些零工,一个家庭的开销也绰绰有余。有一点是最踏实的:粮食是自己种的,猪呀鸡呀是自家养的。要是遇上下雨天不能干活,就在家饨点腊肉,煮两个鸡蛋,喝两杯“化红”酒,真就有那种“薯丝饭,茶壳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感觉。
放暑假那天,儿子富贵拿着奖状和成绩单进门,对青娥说:“妈,下半年就没书读了。”
青娥吃了一惊:“怎么没书读了?”
“不是,没学校读书了。”
“怎么回事?”
“老师说了,学校撤了。”
“为什么撤?”
“生源不够。”
“生源不够是什么意思?”青娥问。
“就是学生少了呗,这也不懂。”
“生源不够”这个词是老师说的。富贵也问过老师这个问题,老师作了解释。富贵说:“我们学校只剩八个学生。”
“哦。”这是青娥没想到的。她只听说学生越来越少,但万万没想到只剩八个学生。
“那老师说过没有,下半年去哪读呢”
“去镇上中心小学。”
“哦。”
等晚上火根收工回来,青娥很郑重其事地向他说起了这事。火根有气没气地说:“撤了就撤了呗。”
“你说的轻巧!去哪读?”
“不是说去镇上吗?”
“不!”
“那去哪?”
“进城。”
火根吃了一惊。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青娥说:“还不进城?磨盘岭还剩几家没进?他们就是有眼光!”
“进城?我们一个山里人,没文化没手艺,喝西、北风呀?”
“亏你还叫个男人!伸开巴掌十条路,条条道路通燕京。他们能去,我们就不能去?不是有句话吗,叫:做条狗都愿去到城里,骨头起码比乡下多。”青娥说这些时,底气很足。而且她说了一个更为充足的理由,他们的大儿子荣华在县一中读书,去了县城,就能一举两得:既能给富贵找个稳定的学校,又能照顾大儿子荣华。
青娥决定了的事,从来就没有遭到否决。很快就作好了进城的充足准备:卖了猪,卖了鸡,把屯在仓里的粮食也卖了。总之把能变现的东西都变了现,使进城成为轻装上阵的事。
青娥其实早就受了触动,去年前屋马哈的儿子考取浙江大学,就是因为马哈夫妇早就进了城,早早晚晚都能陪着孩子。看那天升学宴上,马哈那神气的,让青娥羡慕不已。但青娥不服,背地想:你马哈几斤几两还不知道,我家火根又不输你!
当然,进城,尤其是进城作长久居住,并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首先要先找学校,其次找住房。青娥是有思想的,一是先找到表哥征求表哥的意见,说直点就是要找表哥帮忙,表哥是教育局的干部;二是富贵读书的学校要离一中近点,便于照顾荣华。
“你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青娥找到表哥时,表哥批评了她。表哥告诉她,说进城读书要具备二个条件:一是要在城里买了住房,没买住房的必须在县城居住半年以上,还要有租住合同;二是父母在城里就业。
这两点他们都不具备。
当然表哥见多识广,又愿帮忙;听说青娥断了后路,便设计了出路:先是自己当了房东,和火根签了租住协议,时间订在半年前;其次在教育局旗下印刷厂开了张证明,证明火根是印刷厂聘用的工人;接着在离一中最近的十二小学为富贵报了到。
一切都水到渠成。
住房是一个车库改的。两住室。卫生间刚能容一人转身。
“这么矮!”青娥抱怨。她说这话显然是不满意。租金让她更不满意:“每月还要六百。”
火根自言自语:每月四担谷哩。
“不要老是谷不谷的,现在在城里!”青娥警告火根。
火根快到六点的时候才到家,耷拉着头,一脸的垂头丧气。青娥本想是要责怪一下他的,因为今天他打破了她的计划。但看到火根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青娥就有些不忍心了,问:“怎么了,一副借米还糠的样子?”
“唉!”
“吃饭呀,叹什么饿气。”
“抓了。”
“什么抓了?你人不在这吗?”
“车被抓了。”
“呵?”青娥有些茫然:“被谁抓了?”
“运管。说我非法营运。”
“那咋办?”
“要罚款。”
“多少?”
“五、五千。”
“什么?五千!”
“车呢?”
“扣在所里。”
青娥抬高音量:“你呀你呀!”
“又怨我。”火根轻轻说。
“怎么就没听过小吴老公被抓过呢。”
“他们有经验。”
青娥一屁股坐了下来。此刻的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向谁说。过了好一阵子,她说:“给表哥打电话。又要麻烦他了。”
“我打了。不是他有关系,要罚二万。”火根说。
青娥不说话。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聚然熄灭。她彻底地绝望了。
“他们还说,这边处理好,还要交到交警处理,说我无证驾驶。”
火根的话青娥其实听得非常真切,但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眼睛定定地望着门外过往的行人,又好像是在望着外面绿化带里的那棵紫薇树;又好像在看树上那只红雀斑,跳来跳去,边跳边叫很欢乐的样子。她站起走向门外想去赶走它。那只红雀斑一点也没有要起飞的样子,还高高在上地瞅着她。青娥突然就没了勇气。她抬起的手放了下来。她想起磨盘岭的那些麻雀,当场地上晒谷的时候,麻雀总是成群结队地过来偷食,但只要一抬手,嘴里吆喝一声,雀群便倏地起飞,一溜烟飞到那棵老槐树上。城里鸟儿的胆子比磨盘岭鸟儿的胆子要肥得多!青娥想。
她悻悻地回到了屋里。
火根一直呆坐在那里。
她对火根说:“吃饭吧。我送富贵去老师家。”本来每天的接送都由火根负责。
当初青娥是问旁边的邻居小吴才知道孩子放学后有补课的。她问:“都去补吗?”
“当然。不补咋跟得上!”
小吴有这个发言权,她都进城两年了。
青娥便决定让富贵去补课。补课分几种:一种带一天一顿饭每月一千八百元;一种带寄宿每月二千六百元;一种就是富贵这样,每晚六点半到八点半,老师帮巩固白天所学的课程,每月一千二百元。青娥选择了最后一种。选最后一种是有道理的,青娥可有算盘了:寄宿自没必要,有那个必要吗?二千六,就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何况拖家带口搬到县城来就真成为多余了;吃顿饭也没必要,一个月二十二顿饭六百元,加几百,就是一家人的一个月的生活费;而且青娥认为,只要巩固了当天所学过的课程,就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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