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归程,已是深秋。车刚拐进村口那条新修的水泥路,就看见路边立着块崭新的牌子,红底白字写着“美丽乡村示范村”。从前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拆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刷着白墙的小楼,阳台上晾晒的棉被五颜六色,倒比记忆里晒谷场上的稻谷还要鲜亮。
王阿婆的老房子没拆,被圈进了“传统民居保护”的范围。木门挂着把黄铜锁,锁孔里积着灰,像是很久没人来过。桂花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干上钉了块小木牌,写着“百年古树”。风一吹,金桂簌簌落下来,铺在新铺的青石板仿制品上——是村里统一换的,纹路整齐得像印上去的,踩上去硬邦邦的,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咚咚”的空响。
祠堂前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红漆重新刷过,亮得有些刺眼。雕花窗棂换了新的,玻璃擦得锃亮,碎金似的光斑倒是能落进来了,却照得供桌上的灰尘无所遁形。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指挥工人搬供品,见我张望,笑着递来张宣传单:“下个月祠堂要办文化节,到时候有戏班子来唱越剧,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盯着他皮鞋上沾着的红漆,突然想起小时候趴在供桌下,看祖母用布蘸着茶油,一点点擦那些积灰的雕花。
竹林补种了新苗,细细的竹竿裹着塑料膜,整整齐齐排着队,倒像是谁家插了一地的筷子。邻家阿姐带着孩子回来了,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片棕榈叶,一见我就举起来:“舅舅,妈妈说这个能编小船!”阿姐站在一旁笑,眼角的细纹比视频里深了些:“还是带她回来看看,不然连竹叶长啥样都不晓得了。”我们沿着溪水走,芦苇被修得整整齐齐,露出底下青石板铺的步道,阿姐试着折了片竹叶,刚弯了弯,“咔嚓”一声断了——许是新竹还没长熟,骨头上的韧劲还没攒够。
晒谷场的停车场划了停车位,停满了挂着外地牌照的车。有个老太太坐在场边的石凳上,手里摇着蒲扇,见我看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那是村里新盖的,夏天乘凉可舒服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凉亭的柱子上刷着白漆,梁上挂着红灯笼,倒比记忆里的萤火虫还要热闹。只是风吹过的时候,听不到稻草沙沙的声响,也没有竹影晃在脸上,只有灯笼穗子“啪嗒啪嗒”打在柱子上,像谁在数着日子。
临走前,我又去了王阿婆的老房子。墙根的青苔还在,只是被人铲去了大半,露出底下灰扑扑的砖。我蹲下身,想再捡块带凹痕的青石板,却只摸到些碎碎的石渣。倒是桂花树底下,有个小小的玻璃罐,罐口敞着,里面的白糖化了大半,混着落下的桂花,黏糊糊的,像谁没封好的念想。
车开上公路时,阿姐发来微信,是小姑娘用棕榈叶编的小船,浮在溪水里,歪歪扭扭的。她配了句话:“溪水记得路呢。”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白墙小楼,突然明白,故乡的记性从不在石板上,也不在老屋里。它藏在阿姐教孩子编船的手势里,藏在老太太摇蒲扇的节奏里,藏在那些被新事物覆盖,却始终在骨血里跳动的旧习惯里。
就像此刻,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和记忆里王阿婆腌的糖桂花一个味道。原来有些东西,就算被时光改了模样,那份藏在细节里的温度,总会在某个瞬间,悄悄漫上来,告诉你:根在这里,就永远不算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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