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老槐树的枝桠时,我总会想起阿明。那时的故乡,像一幅被岁月浸得发黄的水墨画,青石板路蜿蜒着穿过户落,池塘边的芦苇在风里摇出细碎的声响,而我们,便是这画里最鲜活的一抹色彩。
阿明住我家隔壁,隔着一道爬满牵牛花的土墙。他比我大半岁,却总像个小大人似的护着我。他的头发是天然的卷曲,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笑起来时眼角会堆起两道浅浅的纹路,露出一口被桑葚染得发乌的牙齿。我们的童年,是被蝉鸣与稻浪填满的,而他的身影,几乎贯穿了我对故乡所有温热的记忆。
初夏的午后,日头正烈,大人们都在堂屋的竹榻上打盹,阿明便会隔着墙喊我的名字。那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影,带着草木的清香,总能精准地将我从课本里拽出来。我们会溜到村后的竹林里,他像只灵巧的猴子,三下两下就攀到竹梢,摘下最嫩的竹笋尖扔给我。我在底下捧着竹筐,看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有时他脚下一滑,摔在厚厚的落叶上,便会故意夸张地喊“疼”,看我慌慌张张跑过去,又突然跳起来,把一片带着露水的竹叶贴在我的鼻尖上,笑得前仰后合。
故乡的池塘是我们夏日的天堂。阿明水性极好,能在水里憋气半分钟,还会像鱼儿一样翻出漂亮的水花。我怕水,总在塘边的柳树下坐着,看他和其他孩子追逐嬉戏。有一次,我被同伴起哄推搡着跌进水里,慌乱中呛了好几口带着浮萍味的池水,是阿明一把将我捞起来。他背着我往家走,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背上,我趴在他单薄的肩头,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混着蝉鸣,像一首慌乱却温暖的歌。后来他被大人训斥,说不该带孩子去深水区,却只是挠挠头,偷偷塞给我一颗用荷叶包着的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秋收时节,田野里翻滚着金浪,大人们忙着割稻子,我们便提着竹篮去捡遗漏的稻穗。阿明总能找到最饱满的稻粒,他说要攒起来,等过年时让他娘给我们做米花糖。我们蹲在田埂上,把稻穗捋下来塞进篮子,偶尔抬头看天上的云,他会指着一朵像马的云说:“等我长大了,要骑着这样的马,去城里看看。”我问他城里有什么,他便睁大眼睛,说城里的房子比村头的老槐树还高,晚上亮着比星星还多的灯。那时的我们,对远方的想象,还停留在彼此描绘的碎片里,却已在心里悄悄埋下了向往的种子。
离别的那天来得猝不及防。阿明的父亲在城里找到了稳定的工作,要带全家搬走。我记得那天是个阴天,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老槐树下等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弹珠,那是他最宝贝的“猫眼石”,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蓝。“这个给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等我在城里站稳了,就回来接你去看大房子。”我攥着那颗弹珠,看着他跟着父母走上村口的土路,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路的拐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像是在替我们说未尽的话。
后来的日子,我们通过几封信。他说城里的学校很大,同学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我说故乡的池塘结了冰,我一个人再也不敢去田埂上捡稻穗。再后来,地址换了,信便断了。那颗弹珠我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搬家时不慎遗失,像弄丢了一段再也找不回的时光。
如今的故乡,青石板路换成了水泥地,老槐树被台风刮倒后补种了新苗,池塘也填了一半,盖起了小楼。偶尔回去,站在曾经的土墙边,仿佛还能听见少年时的呼喊穿过岁月的尘埃传来——那是阿明在喊我,喊我去竹林摘笋,去池塘摸鱼,去田埂上数天上的云。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有些人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却在记忆里留下永不褪色的印记。就像阿明,他留在了故乡的旧影里,留在了蝉鸣与稻浪交织的夏天,成为我回望来时路时,最温柔的那束光。而那句“等我回来接你”,终究没能实现,却让我明白,有些约定,不必成真,便能温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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