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落成那天,我特意提前回了故乡。青砖黛瓦的建筑嵌在田野边,檐角下挂着风铃,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当年竹林里竹叶摩擦的声音。阿明站在门前的老槐树下——那是他特意从邻村移栽来的成年槐树,枝桠已经能遮出一片阴凉。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头发打理得整齐,可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依旧带着少年时的憨气。
“你来啦。”他迎上来,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外面裹着的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刚从镇上买的,试试?”
我接过一串,咬下去时糖渣溅在嘴角,酸甜的滋味漫开来,竟和记忆里荷叶包着的糖有几分重合。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手里举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漫画书,其中一个卷头发的小男孩,攀着槐树的低枝荡秋千,姿势活像当年爬竹子的阿明。
“那是我儿子,”阿明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眼里漾着笑意,“总说要听爸爸小时候的故事,我就带他来看看。”
进了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长桌,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阿明指着墙上的照片说:“这些都是村民捐的老照片,你看这张——”照片里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池塘边,手里举着刚摘的莲蓬,其中一个正是小时候的我,旁边站着的男孩,正踮脚往我兜里塞桑葚,嘴角还沾着紫黑的汁。
“这张我家也有!”我惊讶地说。
“我知道,”他挠挠头,“上次去你父母家,阿姨给我看的。”原来他早就通过老同学联系上了我父母,悄悄做了不少准备。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落在书架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阿明从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些旧物:褪色的红领巾、缺了角的玻璃弹珠、还有一本包着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这是当年没寄出去的信。”他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是少年稚嫩的字迹,“后来换了地址,写了又不敢寄,怕你收不到。”我凑过去看,其中一页画着歪歪扭扭的高楼,旁边标着“等你来看”,下面还有个小小的池塘,里面游着两条吐泡泡的鱼。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稻穗的清香——田野里的稻子又熟了,金浪翻滚着漫到天边。阿明忽然拉起我的手,往图书馆后面走。那里竟藏着一个小小的池塘,水清澈见底,岸边种着芦苇,几只蜻蜓停在草叶上。
“按当年的样子挖的,”他说,“就是水浅了些,孩子们能安全地摸鱼。”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正蹲在塘边,用树枝逗水里的小鱼,笑声脆生生的,像极了当年的我。
暮色降临时,我们坐在池塘边的石阶上,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阿明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剥开糖纸递给我一颗,自己含着一颗,含混地说:“其实当年说要接你去看大房子,是怕你忘了我。”
“怎么会忘。”我含着糖,声音甜甜的,“就像这颗糖,就算化了,味道也记在心里。”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深了:“那时候以为城里的灯比星星亮,现在才知道,最亮的是故乡的月亮,还有……”他顿了顿,看向我,“还有记得你的人。”
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图书馆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孩子们的嬉笑声渐渐远了,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摇篮曲。我攥着口袋里的弹珠,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藏着一整个不会褪色的夏天——那些蝉鸣、稻浪、少年的约定,原来从未走远,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时光里长成了最温暖的模样。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盖过田野和屋顶。图书馆的灯还亮着,几个晚归的村民抱着借阅的农技书走出来,和阿明笑着道别,路过池塘时总要多看两眼,说句“阿明这池塘挖得真好,有咱小时候那味儿了”。
阿明起身去锁门,钥匙串碰撞的脆响里,混着远处传来的蛙鸣。我摸出兜里的玻璃弹珠,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它,里面的花纹像片小小的星空,和记忆里他塞给我的那颗一模一样。
“还记得吗?”他走回来,手里多了两把竹椅,“当年你总说弹珠里有星星,非要埋在老槐树下,说等它长出星星树。”
我噗嗤笑出声:“后来被你挖出来偷偷藏了吧?我找了好久。”
他嘿嘿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月光:“怕你真把它当种子,等不到发芽该哭了。”竹椅放在塘边,芦苇丛里的虫鸣此起彼伏,蜻蜓早就歇了,水面上浮着零星的萤火虫,像谁撒了把碎钻。
孩子们的嬉闹声从村里传来,卷头发的小男孩大概被妈妈喊回家了,远远听着他在耍赖:“再玩会儿嘛,爸爸说池塘里有会发光的鱼!”阿明听着,低头用手指在水面划圈,涟漪把月光揉成碎银。
“其实建图书馆,一半是为了村里孩子,一半……是盼着你回来看看。”他声音轻下来,“知道你在城里忙,怕打扰,就总托阿姨问你近况,听她说你爱看书,就想着要是有个像样的地方,你说不定愿意多待几天。”
我想起进门时看到的书架,第一层摆着整排的儿童绘本,第二层是农技和养殖手册,最高一层却藏着几本诗集,封皮都有些磨损,像是被反复翻过。其中一本,正是我小时候总缠着他念的那本,扉页上歪歪扭扭的“赠阿晚”,被岁月磨得淡了,却还能看清。
“这些诗,你还会背吗?”我抽出那本诗集,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他清了清嗓子,像当年在竹林里那样,背得字正腔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你看,现在听的,可不就是咱这儿的蛙声。”
风又起了,这次带着芦苇的潮气,吹得我头发乱了。阿明伸手想帮我捋,手到半空又缩回去,改成摘了片芦苇叶,三两下折成个哨子,吹起不成调的旋律。那调子我熟,是小时候他跟着收音机学的,总在放牛时吹,说要吹给路过的云听。
“明天带你去田里看看吧,”他忽然说,“今年稻子长得好,收割机进不来的边角,孩子们正比赛拾稻穗,像你当年那样,总把拾来的稻子塞进我兜里,说要给我喂牛。”
我想起那个总被我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兜,想起他牵着牛,我跟在后面踩他的影子,想起离开那天,他把一书包炒花生塞进我行李箱,说“城里没有这个味儿”。原来那些被我以为淡了的细节,他都替我好好收着,像收着那本没寄出去的笔记本一样,藏在时光的褶皱里。
远处的路灯闪了闪,大概是接触不良。阿明忽然站起来,往图书馆方向走:“等我一下。”片刻后他抱来个保温桶,打开时冒出白汽,是甜丝丝的糯米香——是他妈妈当年总做的赤豆糯米粥,熬得糯糯的,红豆沙沉在底下,一勺挖下去,甜得恰到好处。
“阿姨教我的,”他把勺子递给我,“说你小时候总嫌我家粥太烫,现在晾到温乎了才敢给你。”
我舀了一勺,温热的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口,和糖葫芦的酸甜、桑葚的微涩、还有那颗含在嘴里的糖混在一起,成了故乡独有的味道。池塘里的萤火虫飞得近了,落在我手背上,翅膀扇动的轻响,像极了当年他把弹珠放进我掌心时,那声小小的“喏”。
“不走了。”我忽然说。阿明抬眼看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至少多住几天,”我补充道,舀起第二勺粥,“把你没寄出去的信,都念给我听。”
他笑着点头,拿起那片芦苇哨子,又吹起不成调的旋律。夜风带着稻穗的香,裹着粥的甜,吹过图书馆的青砖黛瓦,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像是在应和着什么。远处的稻田里,蛙声和虫鸣织成网,把这一夜的月光、笑语、还有那句藏了许多年的“我等你”,都轻轻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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