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一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腥气。一股撕裂般的灼痛猛地从腹中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她每一寸骨头都烧成灰烬，视线在剧痛中迅速模糊。

“姑娘！姑娘！”

一声声带着哭腔的急唤，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破了那浓稠的绝望。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包裹上来，深入骨髓。

沈鸾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喘息堵在喉咙口，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小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毒酒侵蚀的恐怖痛楚。然而触手所及的是素白冰冷的麻布孝衣。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灵堂中央那口巨大的、黑沉沉的楠木棺椁。棺前长明灯的火焰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剧烈摇曳，在周遭一片素白帷幔和垂挂的招魂幡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无声恸哭的鬼魅。

这里是……母亲的灵堂？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灵堂空寂，唯有身边跪着的小丫鬟阿蛮，正一脸惊惶地看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孝服里瑟瑟发抖。

“姑娘，您方才……方才像是魇住了，怎么唤都唤不醒，可吓死奴婢了！”阿蛮带着浓重的鼻音，冻得发红的小手紧紧攥着沈鸾冰冷的衣袖。她将一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热气的暖炉塞进沈鸾同样冰冷的掌心。

掌心那点微弱的暖意，却像烙铁一样烫醒了沈鸾的神智。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四岁，母亲新丧，停灵于沈府正堂的这个雪夜！

前世被毒杀穿肠，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记忆，与眼前这弥漫着纸钱灰烬气息的冰冷灵堂瞬间重叠。恨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岩浆，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热与暴烈，轰然冲破心防！她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点暖炉带来的温度顷刻被碾碎，只有尖锐的刺痛和冰冷蔓延。

灵堂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更大了些，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廉价香粉和湿冷空气的味道，突兀地随着寒风灌了进来。

来了。

沈鸾心中冷笑，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滔天恨意，在意识到仇人即将踏入这方灵堂的瞬间，竟奇异地凝滞、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比灵堂外的冰雪更为刺骨的冷静。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每一丝肌肉的细微颤抖，那是前世濒死记忆烙印下的恐惧本能。然而，十四年商海沉浮、尔虞我诈磨砺出的意志，如同最坚硬的磐石，强行压下了这具年轻身体的本能反应。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汹涌的寒光，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更加虚弱的姿态伏在冰冷的蒲团上。宽大的素白孝服衣袖垂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脚步声杂沓，带着毫不掩饰的陌生与闯入感。

“哎呀——我的好姐姐啊！你怎么就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狠心走了啊——”

一声尖利，充满了舞台般戏剧张力的哭嚎，骤然撕破了灵堂内的寂静。一个身着暗红色锦缎袄裙、头上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的妇人，被两个婆子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她便是柳氏，沈鸾父亲即将扶正的继室。她手里捏着一方雪白的丝帕，一边哭天抢地，一边极其精准地用帕子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快速扫视着灵堂各处、尤其是那口黑沉棺椁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真正的悲戚，只有毫不掩饰的盘算和一丝初入豪门的窃喜。

沈鸾伏在蒲团上，身体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悲声”而剧烈地抖了一下，发出破碎的呜咽。阿蛮则吓得脸色更白，本能地往沈鸾身边缩了缩。

柳氏身后，一个身影缓缓步入。

是个少年，裹在一件玄色滚银狐毛边的厚重大氅里，越发显得面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风雪吹动他大氅的下摆，露出里面同样深色的锦袍。他生得俊秀，眉眼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雅，只是那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阴鸷。他便是柳氏的儿子，沈阙。他并未像他母亲那样哭嚎，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甚至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缓缓扫过灵堂内的一切，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沈鸾身上，带着一种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价值的专注。

沈鸾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前世，就是这看似无害的少年，在柳氏的纵容下，一步步蚕食沈家基业，最终将掺了寒毒的“胭脂”，亲手递给了她。

柳氏假模假式地哭嚎了几声，大约是觉得戏份做足了，哭声渐渐低了下去，转为一种刻意的抽噎。她终于放下了掩面的帕子，露出一张精心描绘过的脸，眼角干干的，不见半点泪痕。她由婆子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到沈鸾身边，用一种刻意放柔、带着虚伪怜悯的语调开口：

“鸾姐儿，我的儿啊，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她伸出手，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冰凉，带着湿冷的潮气，试图去碰触沈鸾的肩膀，“瞧瞧这小脸白的，冻坏了吧？可怜见的，没了亲娘的孩子……唉，以后有姨娘疼你，啊？”

那声“姨娘”刺耳无比。沈鸾的身体在她手指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间，猛地避开了那令人作呕的触碰，整个瘦小的身体都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

“母亲……母亲……鸾儿好痛啊……”她哭喊着，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绝望，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衣襟。这并非全然是伪装，前世的剧痛与此刻冰冷的现实交织，让她心口如同被利刃反复剜割。

柳氏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愠怒和轻蔑。这死丫头，果然跟她那个短命的娘一样不识抬举！但面上，她迅速又堆起那副悲悯的神情，顺势用手帕擦了擦自己干涩的眼角：“唉，伤心过度了，可怜的孩子……都是那起子黑心肝的，也不说给姑娘生个旺点的炭盆，冻坏了可怎么好？”她转头，对着自己带来的婆子扬声斥道：“都死人吗？还不快给姑娘添个炭盆来！再熬碗浓浓的姜汤！”

婆子喏喏应声，匆匆退下。

灵堂内暂时只剩下柳氏、沈阙，以及伏地痛哭的沈鸾和紧挨着她的阿蛮。长明灯的火苗被门缝灌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幢幢鬼影。

沈阙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鸾。他看着那个在蒲团上哭得缩成一团、似乎悲痛欲绝、不堪一击的少女，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灵堂角落那些堆放的箱笼。其中一个半开的箱子里，露出半截靛蓝色的、厚实的、像是某种特殊油纸的边角。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机会！

就在柳氏假意吩咐仆妇、沈阙注意力被转移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沈鸾埋在臂弯里的眼中，寒光骤凝！所有的悲痛呜咽，在喉咙深处被强行扼住。她的左手，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猛地探入身下蒲团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由特殊手法缝合的夹层！

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微凉的油纸包！

那是前世母亲临终前死死攥着她的手，用尽最后力气塞给她，反复叮嘱“鸾儿，藏好…谁也…不可信！”的遗物！是沈家票号真正的命脉所在！也是前世她被毒杀前，柳氏母子百般逼问、最终将她推入绝境的根源！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的手，却稳如磐石。前世无数次在票号库房中、在觥筹交错的宴席间、甚至在最后那杯毒酒入口时，她早已学会了将惊涛骇浪深藏于平静无波之下。指尖灵巧地一勾，再一推，那个小小的、靛蓝色的油纸包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蒲团深处那个隐秘的夹层。整个过程，快得连她身边紧紧挨着的阿蛮都未曾察觉分毫异样。

做完这一切，沈鸾的身体似乎因这巨大的心理动作而彻底脱力，只剩下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抽噎。她伏在那里，单薄的肩膀随着每一次抽噎而微微耸动，像一只被彻底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兽。

柳氏看着沈鸾这副“悲痛欲绝、快要不省人事”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轻蔑。她假惺惺地又劝慰了几句，无非是“节哀”、“保重身体”、“以后有依靠”之类的废话。沈阙则收回了看向角落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在沈鸾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的物品。

“老爷在回来的路上了，府里还有好些事要姨娘操持，鸾姐儿，你……且好生歇着，莫要太过伤心了。”柳氏终于觉得待够了，或者说，这冰冷阴森的灵堂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掏出手帕，象征性地按了按眼角，对身边的沈阙道：“阙儿，给你姐姐行个礼，我们出去吧，让鸾姐儿静静。”

沈阙依言上前一步，对着棺椁的方向，也对着伏在地上的沈鸾，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动作标准，姿态恭谨，只是那垂下的眼眸里，如同灵堂外终年不化的冻雪。

“长姐，节哀。”他的声音清冽，不带一丝温度。

柳氏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沈阙，在仆妇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又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灵堂。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虚伪气息。灵堂内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只剩下长明灯火焰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以及穿堂风呜咽而过的空洞回响。

方才还充斥在耳边的假哭和虚伪劝慰消失了。沈鸾伏在冰冷的蒲团上，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脸上的泪痕未干，在摇曳的灯火下闪着微光，但那双浸在泪水中的眼眸深处，所有的脆弱、悲痛、茫然，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幽邃，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恨意与决绝。

柳氏，沈阙……

前世毒酒穿肠的灼痛，家产被夺、寄人篱下任人欺凌的屈辱，临死前沈阙那带着嘲弄和贪婪的眼神……一幕幕，如同淬了剧毒的刀锋，狠狠切割着她的神经。

脸上泪痕犹在，湿漉漉的贴在苍白的肌肤上，像易碎的琉璃。

牌位上的字，深刻而清晰：先妣沈门慈母林氏太夫人之灵位。

风雪在门外呼啸，撞击着门窗，发出沉闷的呜咽。灵堂内寒气刺骨，炭盆迟迟未送进来，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摇曳的长明灯焰，将沈鸾挺直的、孤绝的背影拉得极长，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一直延伸到那口巨大的黑沉棺椁之上。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牌位冰冷的边缘。那触感，如同母亲最后冰冷的手。

一个足以让整个灵堂的空气都为之冻结的声音，从她紧咬的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敲打在每一寸素白的帷幔上：

“娘亲，您看着。”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来的寒冰，带着彻骨的杀意：

“这一世，谁动我们的钱……”

她眼角的余光似乎还能瞥见柳氏那暗红的裙角消失在门帘后，还能感受到沈阙那冰冷审视的目光留下的余毒。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地狱幽莲绽放。

“……我要谁的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灵案上的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熄灭。光影急速晃动，将沈鸾的影子扭曲、放大，宛如一只从地狱深渊挣脱束缚、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无声地笼罩了整个灵堂。那冰冷的誓言，深深地刻入了这风雪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