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建安城活了过来。
长街两侧,花灯如海,蜿蜒流淌,将整座城池浸泡在暖融的光晕与喧嚣的人声里。鲤鱼灯、荷花灯、走马灯……光影在攒动的人头上跳跃,糖画甜腻、炮竹硝烟、脂粉幽香混杂在冰冷的夜气中,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微醺的网。沈鸾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鼠斗篷,大半张脸藏在风帽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冷静地扫视着这片沸腾的烟火人间。
阿蛮紧紧贴在她身侧,像只护主的狸奴,警惕地挡开任何一个试图靠近的人潮浪头。“小姐,人太多了!”她几乎是在沈鸾耳边喊,“柳姨娘不安好心,非撺掇您今夜出来,准没好事!咱回吧?”
“回?”沈栀看着落在远处一座飞檐挑着数盏硕大金橘灯的酒楼——金鳞阁的产业,“好戏才刚开锣,怎能缺席。”
她们被人流裹挟着,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舞龙的队伍正翻腾着穿过,金红的龙身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就是此刻!
沈鸾藏在斗篷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那个装着几两碎银和几枚不起眼铜钥匙的旧荷包,消失了。
她猛地扭头,视线如鹰隼般刺向混乱人潮的缝隙。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泥鳅般灵活,正逆着人流方向,低头疾走,眼看就要消失在灯火阑珊的暗巷边缘。阿蛮毫无所觉,还在奋力抵挡着前方的推挤。
然而,异变陡生!
一道玄色身影,毫无征兆地,自金鳞阁那高耸的飞檐之上飘然坠下。
快!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嚎从暗巷口炸开。
紧接着,那玄影又如一片毫无重量的墨羽,自巷口飘出,足尖在拥挤人潮的肩头或发顶极其轻巧地借力点过,几个起落,竟稳稳地落在了沈鸾面前。
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悍利的身形,脸上覆着一张冰冷的、毫无纹饰的银质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眼睛。
他随意抬起的右手中,正勾着一个半旧的靛蓝色荷包,“接着。”男人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微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清晰地撞入沈栀耳中。他手腕一抖,那荷包便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入沈鸾下意识伸出的掌心。
阿蛮这才反应过来,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像只炸毛的小猫,死死挡在沈鸾身前,声音发颤却强撑着气势:“你…你是何人!想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银面人的目光掠过阿蛮,对阿蛮的质问置若罔闻。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面具后的眸光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随即,他朝沈鸾逼近一步,那迫人的气息瞬间压了过来。
“荷包还了。”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我的债,该清了。”
沈鸾捏紧失而复得的荷包,抬起眼,毫不避让地迎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声音清冷平静:“阁下认错人了。小女子从未欠过旁人债务。”
“哦?”男尾音微微上扬,银质面具在流转的灯火下折射出冰冷的光。“建安城西,永宁巷口,腊月初八,辰时三刻……”他语速平缓,吐字清晰,每一个地点和时间都像精准的刻刀,“……那半块热腾腾、裹了厚厚糖霜的金橘饼,味道可好?”
金橘饼!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鸾死寂的心湖里猛地炸开一片惊澜!
巷子里飘出刚出锅金橘饼的甜香,霸道地钻进她冻得麻木的鼻腔。一个同样裹着厚厚斗篷、看不清面目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匆匆而过,腰间精致的食盒盖子被颠开了一条缝,几块金黄油亮的饼子滚落雪地。极度的饥饿压倒了理智和廉耻,她像只小兽般扑过去,抓起离得最近的那半块沾了泥雪的饼,不管不顾地塞进嘴里……滚烫的糖浆灼痛了舌尖,浓郁的橘香瞬间充盈了口腔,原来……是他?!
沈鸾的指尖深深掐入荷包粗糙的布料,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重重撞击了一下。她强行稳住呼吸,:“幼时懵懂,腹饥难耐,拾遗充饥罢了。区区半块粗饼,阁下若计较,我双倍奉还便是。”
“拾遗?”银面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透过面具,闷闷的,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震动感,却无端更添寒意。“小贼,偷了我的饼,一句‘拾遗’就想揭过?”他微微俯身,那张冰冷的银面具几乎要贴上沈鸾风帽的边缘,迫人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世间债,自有偿法。饼债么……自然要‘肉偿’。”
“肉偿”二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鸾的耳膜!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前世临死前那杯穿肠毒酒的剧痛、继兄沈阙阴冷得意的笑容、继母柳氏虚伪的悲泣……无数血腥破碎的画面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冻结,又瞬间逆流冲上头顶!
就在杀意即将喷薄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男人的动作更快!
他闪电般探出手,那动作快得只在沈鸾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玄色的残影。宽大微凉的手掌一把攥住了她紧握荷包的右手手腕!力道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指节如同铁箍,瞬间压制了她所有反抗的动作,
沈鸾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掌心里躺着的,并非预料中的凶器,而是一枚玉佩。
触手生温,是顶级的羊脂白玉。玉佩的雕工却极其霸道狰狞——一条五爪蟠龙盘踞其上,龙首昂扬,怒目圆睁,鳞爪飞扬,每一片鳞甲都雕刻得纤毫毕现,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凶悍之气。龙身缠绕着玉佩中心一个古朴的篆体字——“凛”。
龙纹!凛字!
这两个信息如同惊雷,再次在沈鸾脑中炸开!金鳞阁!那个掌控着南北漕运、黑白通吃、传说中连官府都要避让三分的庞然大物!它的主人,那位神秘莫测、手段狠戾、人称“阎罗少主”的阁主,名字正是——萧凛!
沈鸾猛地抬头,那眸底,此刻清晰地映着她风帽下略显苍白的脸,再无之前的模糊,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侵略性的玩味。他早就认出她了!从她出现在灯市,甚至更早之前!
“以此为凭。”萧凛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而强势,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三日后,本座亲自来收债。”他松开钳制沈鸾手腕的手,那力道撤得干脆利落。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影一晃。
沈鸾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迫人的气息骤然抽离。再定睛时,方才立足之地已是空空如也。唯有手中那枚龙纹玉佩沉甸甸的份量和残留的冰冷触感。四周的人群依旧喧闹,舞龙的金红光影在头顶翻腾,仿佛方才那银面阎罗的降临与消失,只是灯火迷离间一场短暂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小…小姐!”阿蛮这才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抓住沈鸾的胳膊,上下打量,“您没事吧?那个戴面具的疯子是谁?他塞给您什么东西?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饼债肉偿?他…他是不是柳姨娘派来害您的?”小丫鬟语无伦次,显然被那“肉偿”二字吓得不轻。
沈鸾缓缓合拢手掌,将那枚刻着狰狞蟠龙和“凛”字的玉佩紧紧攥住。冰封般的脸上,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惊涛骇浪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算计。
“不是柳氏。”沈鸾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冷静,“他是金鳞阁的阎王,萧凛。”“他说的‘债’,是许多年前,我无意中‘拿’了他的半块金橘饼。”
“啊?金…金橘饼?”阿蛮彻底懵了,小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就…就为了半块饼?他…他就要您…肉…肉偿?”这理由荒谬得让她脑子一片混乱。
“醉翁之意不在酒。”沈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那霸道的龙鳞纹路。“他是盯上沈家票号这块肥肉了……或者,是盯上了我这只刚露出爪牙,试图守住肥肉的‘雏鸟’。”
“那…那怎么办?”阿蛮急得快哭出来。
她将玉佩收入袖中,藏得严严实实,如同藏起一柄淬毒的双刃剑。“萧凛……倒是个意外。或许,也能是一把刀。”她喃喃自语。
主仆二人再无心思赏灯,匆匆逆着人流往回走。刚拐进通往沈府后巷那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远离了主街的喧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踏碎了夜的寂静,直奔沈府正门方向而去。
“咦?这么晚了,谁家这么大阵仗?”阿蛮疑惑地踮脚张望。
沈鸾脚步未停,心头却莫名一跳,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翌日清晨,“哐!哐!哐!”沉重的铜锣声一下下,敲得人心头发颤,几乎要撕裂清晨的薄雾。
“金鳞阁少主萧凛,特来下聘——!”
“聘礼入门,良缘天定——!”
中气十足的唱喏声穿透高墙,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惊雷般滚入沈府每一个角落,震得瓦片都嗡嗡作响。
“我的老天爷啊!”阿蛮连滚带爬地冲进沈鸾的闺房,“小…小姐!出…出大事了!门…门外…全是…全是箱子!红的!堆…堆成山了!还…还有好多人!锣鼓…震天响!说…说是金鳞阁少主…来…来下聘!要…要娶您!”她一口气说完,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天塌地陷。
沈鸾正对镜梳妆的手猛地一顿。那枚冰凉的羊脂白玉佩,此刻正贴身藏在她里衣的暗袋里,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来沉甸甸的存在感。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更不留余地!
她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视线越过几重院墙,依稀能看到沈府那巍峨门楼外,一片刺目的、铺天盖地的红!数不清的、缠着大红绸缎的朱漆描金箱笼,从府门口一直排到长街尽头,仿佛一条流淌的、炫耀着无上财力与强势的血河!
“听说了吗?金鳞阁那位活阎王!亲自来下聘了!”
“我的娘!这怕不得有上百抬?”
“娶?我怎么听着唱礼的喊的是‘下聘’?这…这不合规矩啊?难道是沈家娶他?”
“嘶——沈家大小姐娶金鳞阁少主?这…这建安城的天是要翻过来啊!”
“快看!那箱子上贴的囍字!是倒贴的!真是倒贴的!我的天爷!”
无数道惊骇、艳羡、鄙夷、探究的目光,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向沈府深处,也刺向那个刚刚在府内掀起波澜的沈家嫡女。
沈鸾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棂,她转身,走到桌边。桌上青瓷碟里,静静躺着几块新做的金橘饼,色泽金黄诱人,裹着晶莹的糖霜。
她伸出手,拈起一块。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韧劲的触感。然后,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
坚硬的饼身在她掌心碎裂开来,糖霜簌簌落下,橘皮的清苦与糖的腻甜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萧凛……沈鸾盯着掌心那摊破碎的金黄,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冻结,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
沈鸾松开手,任由饼渣落回碟中,发出细碎的轻响。她拿起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了糖霜和油渍的指尖,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
那这盘棋,我们就好好下。看看最后,到底是谁的“肉”,入了谁的局,偿了谁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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