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流下的烛泪在精致的鎏金烛台上堆叠如小山，将偌大的洞房映照得亮如白昼。赤金的“囍”字在窗棂上张牙舞爪，猩红帐幔沉沉垂落，连地毯上繁复的缠枝并蒂莲纹样也红得惊心动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得发腻的合欢香。

她端坐于那张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沿，背脊挺得笔直。膝上，横陈着一柄出鞘的短刀。刀身不过尺余，窄而薄，冷钢在摇曳的烛火下流淌着幽蓝的寒光，那光芒映上她同样冰冷的眼底，没有一丝新嫁娘该有的羞怯或期待。

“吱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踏入这片红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银质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夫人好兴致，”萧凛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玩味的探究，“新婚之夜，刀光剑影，倒是别开生面。”

“夫君见谅，”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小女子出身商贾，粗鄙得很，不懂琴棋书画，只略懂些舞刀弄剑的把式，防身而已。”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锐利如刀锋，“不知夫君……又懂些什么？”

萧凛的脚步停在距她三步之遥的地方，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面具后显得有些沉闷，却意外地透出几分真实的愉悦。“巧了，”他微微歪头，银面具上流动的光泽随之变幻，“为夫不才，也只略懂些刀口舔血、人头落地的勾当。”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

沈鸾膝上短刀如毒蛇出洞，撕裂了满室暖红的烛光，带着刺骨的锐啸，直刺萧凛心口！那杀意凌厉而决绝，毫无半分试探。

然而，刀尖在距离萧凛胸前寸许之地，骤然凝滞。

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如铁钳般稳稳地夹住了冰冷的刀身。

“好刀。”他赞道，指腹在刀身上轻轻一弹，“嗡——”一声悠长的金属颤鸣在洞房内回荡，震得沈鸾虎口微微发麻。

这男人的反应和力量，远超她的预估。

“看来夫人不止懂一点。”萧凛的声音里笑意更浓，带着一丝洞悉的了然，“这试探，够劲儿。”他手指一松，刀身恢复自由。

沈鸾立刻收刀回撤，她面色如常，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这男人深不可测。

“试探够了？”直逼面具后的眼睛，“那便谈正事。你我皆知，这场婚事，无关风月，只为利害。金鳞阁少主需要一个体面的妻子堵住悠悠众口，而我，需要一个强横的靠山，夺回属于我的东西，碾碎那些觊觎我沈家根基的魑魅魍魉！”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敲打在满室虚假的喜庆之上：“约法三章。”

“洗耳恭听，夫人。”他微微颔首，银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其一，”沈鸾竖起一根手指，指尖在刀光映衬下白得近乎透明，“人前恩爱。无论何时何地，在旁人眼中，你我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你做足你深情体贴的夫君，我扮好我温婉贤淑的妻子。不得有任何差池，坏了彼此声名。”

“其二，”第二根手指竖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互不干涉。你的金鳞阁，你的江湖事，我绝不过问半句。同样，我沈家的票号、我的私仇、我的手段，也无需你置喙插手。桥归桥，路归路。”

“其三，”第三根手指立起，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萧凛面具后的眼睛，“各取所需。我借你金鳞阁之势，你借我沈家之名。事成之后，一拍两散，互不相欠。若有违背……”她指尖在冰冷的刀锋上轻轻一弹，发出“铮”的一声清响，余韵悠长，杀意无声弥漫，“便如此刀。”

三条规则，条条分明，字字如刀，割裂了这红烛锦被营造出的所有旖旎幻想，将这场婚姻赤裸裸地钉在了纯粹的交易柱上。

洞房里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合欢香气，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讽刺的甜腻。

萧凛静静地站着，银面具隔绝了他所有表情。半晌，他才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并未去触碰沈鸾，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轻佻，指尖沿着她膝上短刀冰冷的刀脊，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向上滑去。指腹划过刀身，感受着那淬炼过无数次的精钢所蕴含的寒意与锋芒。那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侵略性，仿佛在丈量一件新得的、充满危险又极具诱惑的猎物。

刀光映着他指节分明的轮廓，也映着他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成交。”他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低沉而富有磁性，听不出情绪，却像带着小钩子，挠在人心最不设防的地方。

沈鸾心中一凛，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全身的弦瞬间绷得更紧。这男人答应的太过干脆。

“契约既立，夫人爽快，为夫自然投桃报李。不过……”他刻意拉长了尾音，带着一种慵懒的、掌控一切的笃定，“既是买卖，总要讲究个……先付利息。”

沈鸾猛地抬眼，眸中寒光迸射：“什么利息？”

萧凛低低地笑了，笑声在面具后显得格外闷哑惑人。“利息嘛……”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沈鸾身上投下更深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今夜……先收一点。”

话音未落，沈鸾只觉眼前一花！那道银色的身影快得如同鬼魅，烛光剧烈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她本能地握紧膝上短刀，刀锋瞬间横在身前，做出格挡姿态。

“噗”的一声轻响，是烛芯爆开的声音。

摇曳的烛火重新稳定下来时，洞房内已然空空荡荡。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不知何时已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合拢，仿佛从未有人进出过。满室刺目的红，流淌的烛泪，浓得发腻的合欢香……一切如旧，只有那袭大红喜服的身影，和那张宽阔得能睡下数人的拔步床，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戒备。萧凛，消失了！

他最后那句“利息今夜先收”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搅得她心绪不宁。她甚至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除了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和烛火燃烧的微响，再无其他声息。

这神出鬼没的手段，简直匪夷所思！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沈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维持着端坐的姿态，短刀始终横在膝上，像一尊披着嫁衣的杀神，守在这虚妄的婚床之前。警惕如拉满的弓弦，绷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紧绷的神经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被疲惫侵蚀。就在沈鸾的意志力因高度戒备而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眼皮沉重得快要支撑不住时，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如同枯枝折断，骤然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声音来自妆台方向！

沈鸾浑身一个激灵，所有睡意瞬间被惊散，如同冰水浇头。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镜中映出她自己苍白而警惕的脸，以及……镜前妆台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样东西！

不是萧凛。

那是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布包，毫不起眼地搁在堆满胭脂水粉、金钗玉簪的梳妆台上，显得格格不入。布包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沈鸾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握紧刀，悄无声息地起身，每一步都落得极轻，如同捕猎前的猫，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那个布包，全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袭。

她走到妆台前，屏住呼吸。那布包静静躺着，没有任何机关启动的迹象。沈鸾用刀尖极其谨慎地挑开布包一角——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毒物或暗器，而是三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沾着新鲜血迹的……腰牌！

腰牌是黑沉沉的铁木所制，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刻着模糊的印记——那是沈家票号“汇通天下”内部，高级管事才能持有的身份凭证！沈鸾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冰冷。她认得这三块腰牌，属于票号里三个资历颇深、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的管事！腰牌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暗红，触目惊心。

布包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白宣纸。

沈鸾放下腰牌，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拿起那张纸。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狷狂恣意，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睥睨的戏谑：

夫人安寝否？

为夫闲来无事，替夫人巡视了下汇通天下总号。

三条吃里扒外的蛀虫已顺手清理，权当……为夫人扫榻。

至于利息……

——夫人，这三条贱命，权作今夜‘先收’之资，可还满意？

萧凛夜叩

“轰”的一声，沈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清理？扫榻？三条人命，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得如同拂去案上灰尘！

原来这就是他的“利息”！不是狎昵，不是冒犯，而是用最直接、最血腥、也最有效的方式，宣告他的存在，展示他的力量，回应她提出的“互不干涉”！

他竟在洞房花烛夜，在她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守卫森严的沈家票号总号，揪出了她尚未完全锁定的内鬼，然后……“顺手清理”！

这哪里是什么利息？分明是下马威！是警告！也是……投名状？

沈鸾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三块沾血的腰牌上。愤怒、震惊、一丝隐秘的寒意，还有……一丝被强行撕开伪装、窥见真相后的悚然，在她心中交织翻腾。萧凛，金鳞阁少主……他展示出的獠牙，比她预想的更加锋利，更加肆无忌惮。她以为自己嫁的是一头暂时结盟的猛虎，却未料这猛虎的凶残与手段，远超她的掌控。

他是在告诉她：所谓的“互不干涉”，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一纸空文。他若想插手，随时可以，而且是以最雷霆万钧的方式。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

沈鸾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冰寒。她将那张纸条凑近跳跃的烛焰。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纸角，迅速蔓延，将那狷狂的字迹吞噬成扭曲蜷缩的焦黑灰烬，簌簌落下。

她看着火焰燃尽最后一点纸边，看着灰烬飘散。然后，她拿起那三块染血的腰牌，指尖感受着铁木的冰冷与血迹的粘腻。她没有擦拭，而是将它们重新包回那个灰扑扑的布包里，动作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沈鸾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猛地灌入，吹散了满室令人窒息的甜香，也吹动了她身上大红的嫁衣。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汇通票号的方向，被重重屋宇阻隔，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那里此刻必然弥漫着恐惧与血腥。萧凛用这种方式，在她精心布置的棋局上，悍然落下了属于他的一子——冷酷、高效、不留余地。

沈鸾站在风口，任由冰冷的夜风拂过脸颊，嫁衣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望着无边的黑暗，唇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好一个萧凛。

好一个……“利息先收”。

这盘棋，似乎比她预想的，更有趣了。她松开手，任由那包着腰牌的布包无声地滑落到妆台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如同掩埋一个不祥的开端。

红烛依旧高烧，映着窗边女子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也映着空荡荡的婚床。刀，还静静地躺在锦被之上，寒光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