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又执拗的声响,如同前世那杯毒酒入喉后,永无止境的寒凉啃噬。沈鸾独坐幽室,指尖一遍遍抚过紫檀木灵位上冰冷的刻字——“先妣沈门秦氏孺人之灵位”。那冰冷坚硬,是此刻唯一能压住她心底翻涌戾气的锚。柳氏、沈阙……他们虚伪的悲声、贪婪的眼神,与前世灵堂上递来毒酒时那伪善面孔重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回味。
“这一世,谁动我们的钱,我要谁的命。”她对着牌位低语,誓言已刻进骨髓。
“小姐!不好了小姐!”急促的脚步声撕裂了雪夜的寂静,阿蛮几乎是撞开门扑进来,小脸煞白,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老…老掌柜…他…他不见了!铺子里一片狼藉,守夜的伙计被打晕了,就…就留下这个!”
阿蛮颤抖的手心摊开,一枚沾着泥污的橘核静静躺着,边缘被刻意磨得尖锐。是金橘饼的核。沈阙!这是他幼时惯用的标记,一种幼稚又嚣张的挑衅。
“备马。”沈鸾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波澜,起身取下墙上悬挂的短剑“秋水”,剑鞘古朴,抽出一寸,寒芒在昏暗中如冰河流淌。
“小姐!不能一个人去!姑爷他……”阿蛮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查柳氏外祖的产业去了,三日内回不来。”沈鸾将短剑利落地佩在腰间,系紧墨色斗篷的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你留下,守好这里。任何人,包括柳氏,不得靠近我母亲的院子半步。”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若事有不谐……按我交代你的第三只锦囊行事。”那锦囊里,是足以掀翻半个沈府、与敌人玉石俱焚的证据。
阿蛮死死咬住下唇,重重点头,泪珠终于滚落:“小姐…千万小心!”
雪夜如墨,寒风似刀。沈鸾单人独骑,墨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一道决绝的影,冲破漫天风雪,直奔城外荒废已久的山神庙。马蹄踏碎积雪,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心弦上。
破庙隐在荒山坳里,残破的山门在风雪中呻吟。庙内,几支残烛插在倾倒的香案上,火苗被不知何处灌入的冷风扯得忽明忽灭,将残破泥胎神像扭曲的影子投在剥落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朽木和一种铁锈般的淡淡腥气。
神像下方,老掌柜被粗糙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花白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淤青,看到沈鸾孤身闯入,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发出焦急的“呜呜”声,拼命摇头。
“啧,我的好妹妹,果然重情重义,为了个老奴仆,风雪夜独闯龙潭虎穴,这份胆色,为兄都忍不住要喝彩了。”戏谑的声音从阴影里响起。沈阙慢悠悠踱步出来,脸上挂着那副沈鸾前世今生都恨之入骨的、虚伪到令人作呕的温和笑容。他身后,铁塔般的铁头抱着膀子,面无表情,像一堵沉默的墙。
沈鸾的目光掠过老掌柜的伤,最终冰冷地钉在沈阙脸上,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少废话。放人。”
沈阙夸张地叹了口气,摊摊手:“妹妹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请老掌柜来,不过是想借他老人家的面子,请妹妹好好听为兄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他踱近两步,烛光跳跃在他看似俊朗的脸上,眼底却是一片算计的幽深。“你看,我们兄妹,血脉相连,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何苦为了些身外之物,闹得如此生分?沈家偌大的家业,总要有人继承、有人发扬光大,是不是?”
“沈家的家业,自有沈家的嫡系血脉继承。”沈鸾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轮不到一个外姓人,更轮不到一个下作到绑票勒索的卑鄙小人指手画脚!”
“外姓人?卑鄙小人?”沈阙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眼中伪装的温和被彻底的阴鸷取代,像毒蛇终于褪去了伪装。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刷地抖开,那卷轴泛着陈旧的黄,边角磨损,透着一股子陈年旧事的腐朽气息。
“沈鸾!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沈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疯狂和得意,他将卷轴几乎怼到沈鸾眼前。烛火摇曳,照亮了卷首三个浓墨重彩的大字——沈氏族谱。沈阙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重重地点在谱系分支上的一行字迹:“看清楚了!沈家嫡脉,长房长子,沈阙!名字在这儿,墨迹未干吗?不!它在这儿几十年了!”
他的指尖狠狠戳着那个名字,随即又猛地向下划,点向另一个名字,那是沈鸾之父的名讳。“再看看你‘尊敬’的父亲大人!他早年风流,养了个‘外室子’,就是你口中那个‘外姓人’、‘卑鄙小人’!那个外室子是谁?是我!沈阙!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第一个儿子!我娘,才是他心头第一滴血!而你娘秦氏,不过是他迫于家族压力不得不娶、用来遮掩门楣的摆设!你沈鸾——”他声音陡然尖利,带着刻骨的怨毒,“你才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占了我位置的野种!这沈家的万贯家财,每一分每一厘,都该是我的!是你们母女,是你们这对鸠占鹊巢的贱人,偷了我的人生!偷了我的家业!”
破庙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呼啸的风雪。老掌柜停止了挣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铁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石像。
沈鸾的心,在沈阙那癫狂的指控和族谱上刺目的名字面前,骤然沉入冰窟。那卷轴,那字迹,那格式……太真了。沈阙的怨毒,也真得不似作伪。难道……父亲他……前世至死都被蒙在鼓里的滔天隐秘,竟在此刻被沈阙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揭开?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冻结了她的血液。父亲……那个记忆中威严却也偶有慈爱的身影,瞬间蒙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阴影。
“如何?我的‘好妹妹’?”沈阙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动摇和冰冷,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掌控一切的、令人憎恶的得意笑容,“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把票号的对牌、库房的钥匙、还有你母亲留下的那些所谓的‘遗物’,都交出来。看在……这‘斩不断’的血脉份上,为兄可以让你体面地离开沈家,甚至,给你一份足以安度余生的嫁妆。否则……”“今夜风雪甚大,失踪个把人,被狼叼了,被雪埋了,也是常事。”
那赤裸裸的杀意,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沈鸾的脖颈。前世毒酒穿肠的剧痛猛地在她身体里复苏、炸开!母亲灵前无助的悲泣、柳氏得意的冷笑、沈阙伪善的“关怀”……无数画面碎片般冲击着她的神经。
“否则如何?”沈鸾的声音低哑得可怕,仿佛从地狱裂缝中挤出。她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是积蓄了两世、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
“否则?”沈阙嗤笑一声,觉得胜券在握,他好整以暇地卷起那卷族谱,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雅,“老掌柜年高德劭,可惜身子骨怕是经不起这寒夜折腾了。妹妹你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沈鸾身上逡巡,恶意满满,“如此花容月貌,若真被野狼啃了,岂不可惜?不如……”
“庶子!”
沈鸾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炼狱般的冰冷与杀伐!那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破庙!
“也配谈嫡长?!”
话音未落,腰间的“秋水”已然化作一道撕裂昏暗的匹练寒光!快!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凝聚了所有恨意、所有力量的决绝一刺!目标明确——沈阙那只拿着族谱、正得意晃悠的手腕!
“呃啊——!”沈阙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那卷被他视为王牌的族谱脱手飞出!
“秋水”短剑精准无比地洞穿了沈阙的右肩胛!剑尖带着一蓬温热的血花,从他肩后透出!
“嗷——!”沈阙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冲力带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残破的香案上,烛台倾倒,烛火瞬间熄灭了大半,庙内光线骤暗。
“铁头!”沈阙痛得涕泪横流,嘶声厉吼。
一直如同石像的铁头终于动了。他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像头发狂的蛮牛,钵盂大的拳头裹挟着沉闷的风声,直捣沈鸾面门!
沈鸾一击得手,毫不恋战。抽剑!旋身!动作行云流水,在铁头那狂暴一拳堪堪袭到的瞬间,她足尖在倾倒的香案边缘一点,身如轻燕,借力向后飘飞,目标直指被捆缚在地的老掌柜!
铁头那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狠狠砸在沈鸾刚才站立的位置,夯实的泥地上竟被砸出一个浅坑,尘土飞扬。
“呜!呜呜!”老掌柜看着沈鸾如鬼魅般掠至身前,激动地挣扎。
沈鸾手中“秋水”没有丝毫犹豫,寒光精准地划过老掌柜身上的麻绳。
她扯着老掌柜,毫不停留地向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后窗撞去!
“拦住她!给我杀了她!!”沈阙捂着鲜血狂涌的肩头,状若疯魔地嘶吼,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铁头怒吼着再次扑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微颤。
就在沈鸾扯着老掌柜即将破窗而出的刹那,她的左手在斗篷宽袖的掩护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极其隐蔽地拂过地面——那里静静躺着沈阙视若珍宝的“族谱”。一卷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卷轴,从她袖中无声滑落,取代了原来那卷的位置。而真正的沈氏族谱,已被她闪电般卷入袖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连近在咫尺的老掌柜都毫无察觉,更遑论被剧痛和愤怒淹没的沈阙,以及只懂蛮力冲撞的铁头。
砰!
腐朽的窗棂被沈鸾用身体硬生生撞开一个豁口,木屑纷飞。
“追!给我追!我要她死!!”沈阙的咆哮在破庙里疯狂回荡,充满了毒蛇般的怨毒。
“我的……都是我的!沈鸾……你等着!”
沈鸾扶着踉跄的老掌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肩上的伤口在剧烈动作后开始隐隐作痛,是沈阙濒死反击时留下的爪痕。
袖中那卷真正的沈氏族谱,像一块烙铁紧贴着她的手臂,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的灵魂。方才掉包瞬间,借着破庙里最后一缕摇曳的残烛微光,她眼角余光清晰地扫过族谱卷首内侧一行细小却力透纸背的簪花小楷——
“吾儿鸾亲启,暗库十万金助你斩尽豺狼。”
那是母亲的笔迹!是她临死前都无法亲自交付的秘密!
母亲……原来您早就知道!
两行滚烫的泪,混着冰冷的雪水,无声地滑过沈鸾沾满雪尘的脸颊。前世母亲临终前枯槁的容颜、欲言又止的眼神……
“娘……”她嘴唇无声地翕动,滚烫的泪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小小的坑。
风雪更大了,沈鸾猛地抹去脸上的泪与雪,眼中最后一丝脆弱被彻底冻结、碾碎,取而代之的是比这极寒风雪更刺骨的决绝杀意。她回头,望向破庙那点早已消失在风雪中的微弱轮廓,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森寒刺骨的弧度。
“沈阙,”她对着狂风暴雪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即将喷发的血腥,“拿着你的‘宝贝’,好好等着。豺狼们……你们的死期,到了。”
暗库十万金,将是你们通往地狱的买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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