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祠堂

三叔公沈德昌，沈氏族中辈分最高的耆老，端坐主位，花白的胡须垂在深褐色的绸袍上，浑浊的眼珠却锐利如鹰隼，沉沉压在沈鸾单薄的肩头。

而本该居于下首的柳氏，此刻却端坐在与三叔公几乎平起平坐的右侧檀木大椅上，一袭深紫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衣裙，衬得她面色愈发莹白。

“鸾丫头，你执掌沈家票号，已三年有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鸾身后侍立的阿蛮和老掌柜，“按祖宗规矩，女子掌家，终非长久之计。况且……”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在紫檀木的扶手上，“外间风言风语，都说票号银库亏空巨大，已成空壳！此事，你作何解释？今日当着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当着族中各位叔伯的面，你必须交代清楚！这沈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一个女娃手里！”

“三叔公！”阿蛮忍不住踏前一步，小脸涨得通红，眼里几乎喷出火来，“我家小姐呕心沥血，票号……”

“住口！”沈德昌厉声打断，浑浊的眼珠射出寒光，“主子说话，哪有你这贱婢插嘴的份！掌嘴！”

旁边一个面容刻板的族老立刻就要起身动手。

“阿蛮退下。”

“三叔公息怒。”沈鸾的声音依旧平稳，，“票号盈亏，乃经商常事。至于亏空一说……”她微微一顿，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令人莫名心悸的笑意，“倒是柳姨母，想必最为关切？”

柳氏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深深陷入檀木珠子的缝隙里。她抬起眼，脸上堆起温婉的笑意，眼底却无丝毫暖意：“鸾儿这是何意？票号是你父亲交托于你，姨母一个内宅妇人，哪里懂得这些？只是身为沈家一份子，听着外头风言风语，忧心如焚罢了。这才不得不请动各位族老，问个明白，也好安大家的心，免得祖宗基业，真有什么闪失。”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字字句句却都在坐实沈鸾的“过失”。

“是啊，鸾丫头，”另一个族老帮腔，捋着山羊胡子，“你柳姨母也是为了沈家好。若真有什么难处，及早说出来，族里也好帮你想想办法，总好过你一个姑娘家硬撑。”

沈鸾站在那一片目光的焦点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孤峭的寒梅。

老掌柜深吸一口气，从宽大的袖袍中，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个深棕色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紫檀木匣。他双手微微发颤，却异常稳当地将木匣捧到沈鸾面前。

沈鸾伸出素白的手，指尖拂过冰凉坚硬的匣面，轻轻一按机括。“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匣盖应声弹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并非什么珍奇古玩，而是一叠叠泛黄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卷曲的纸张。最上面几张，墨色浓重，清晰地印着“隆昌票号”的朱红大印，以及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

“柳姨母，”“您方才说，您只是内宅妇人，不懂票号之事。那侄女便斗胆请教，这些票据，您可认得？”“这些，”沈鸾将手中那叠单据展平，一张张捻开，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展示精美的绣品，“是隆昌票号近一年来，放出的最大一笔款项的借据存根。

本金纹银二十万两整，月息三分，按约，今日午时，便是最后清偿之期。”她顿了顿，目光如冷电，直刺柳氏眼底，“借据上的画押，清清楚楚写着‘柳文翰’，摁着鲜红的手印。柳文翰，若侄女没记错，正是您那位在江淮道上做着盐运生意的嫡亲兄长吧？”

“嗡——”祠堂内瞬间炸开了锅！。三叔公沈德昌猛地从椅子上直起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沈鸾手中的单据，又猛地转向面无人色的柳氏，厉声喝问：“柳氏！这……这可是真的？！”

她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否认，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滚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散落一地。

“不可能！”柳氏身边的沈阙霍然站起，脸上青筋暴跳，眼中射出凶狠的光，猛地指向沈鸾，“沈鸾！你伪造借据，污蔑我母亲！你好毒的心肠！”他情急之下，竟欲伸手去夺沈鸾手中的单据。

“放肆！”

沈鸾对身后的剑拔弩张恍若未觉，她甚至没有看沈阙一眼，只是将手中的借据稳稳地转向三叔公和几位族老的方向，让他们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和印鉴。

“票据真伪，三叔公与各位叔伯尽可查验。二十万两纹银，月息三分，利滚利至今，本息合计该是多少？柳姨母，您那位兄长，今日午时，能拿得出这笔银子吗？还是说……”她微微偏头，目光再次落到柳氏惨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您早已挪用票号库银，填补了您兄长的亏空，才导致如今账面上那触目惊心的窟窿？”

“轰！”最后这句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彻底点燃了祠堂！

“二十万两！月息三分？！”

“柳氏！你竟敢如此！挪用公中库银，填补娘家的亏空？！”

“这是要掏空我们沈家的根基啊！”

“难怪外头传票号亏空！原来根子在这里！”

三叔公沈德昌的脸色由震惊转为铁青，最后化为一片沉沉的怒红。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烛火狂跳：“柳氏！你……你还有何话说？！”

沈鸾拿起一张簇新的金橘银票，走到柳氏面前。柳氏失魂落魄，眼神涣散。

“柳姨母，”“您摸摸看。这纸，韧而挺括，用的是江南最好的桑皮，掺了捣碎的金橘皮浆，再佐以秘药浸泡。这墨，用的是徽州最顶级的松烟墨，混入了特制的银粉。这印鉴的朱砂里，掺着金橘籽磨的细粉，遇水不化，遇火留痕。还有这暗纹里的银丝……”她的指尖拂过银票上那繁复的金橘暗纹，“……每一根，都代表着隆昌票号库房里，实打实的一两雪花纹银。”

“这是沈家票号新出的‘金橘银票’，”沈鸾的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响彻整个祠堂，目光扫过惊疑不定的族老们，“持此票者，可在任何一家隆昌票号的分号，随时、足额，兑换现银！今日起，全面推行！”

她微微俯身，凑近柳氏惨白如纸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顿，冰冷刺骨：“您那二十万两亏空，侄女就用这新票，替您‘兑’出来。您说，这算不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您动我的钱，我便要您的……命根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祠堂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惶的呼喊！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一个柳氏院里的管事连滚爬爬地冲进祠堂，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隆昌票号！隆昌票号门口挤满了人！全是拿着新出的金橘银票要兑银子的！还有……还有好多拿着柳文翰老爷的借据存根，说是……说是柳老爷让他们今日来兑付本息的！把整条街都堵死了！库房……库房那边快顶不住了！”

“噗——”柳氏浑身剧震，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她双眼一翻，身体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彻底昏死在地，人事不省。

她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向祠堂外那片喧嚣的漩涡走去。阿蛮和老掌柜立刻跟上，萧凛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融入她的背影之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通往邻郡码头的官道蜿蜒在起伏的丘陵间，两辆特制的厚厚铁皮的沉重银车，在数十名精悍镖师的重重护卫下，艰难地碾过崎岖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队伍前方开路的镖头，正是铁头。他看似憨直的大脸上此刻绷得紧紧的，一双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黑黢黢的山林，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头儿，这趟活儿，心咋跳得恁慌呢？”旁边一个年轻的镖师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

“噤声！有味儿……”

话音未落！

“咻——啪！”

一支裹着油布、燃着熊熊烈火的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撕裂夜的寂静，如同地狱投来的火流星，精准无比地射中第一辆银车车顶！

“敌袭！抄家伙！护住银车！”铁头炸雷般的怒吼声瞬间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声。

几乎在同一刹那，道路两侧黑压压的山林里，爆发出震天的喊杀！

“噗嗤！”

“结阵！圆阵！”幸存的镖师们反应极快，迅速收缩，背靠背围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圈，将两辆银车护在中间，奋力格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攻击。

山匪人数实在太多，又是有备而来，他们悍不畏死，疯狂地冲击着镖师们组成的防线。铁头一斧劈翻一个冲上来的山匪，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抹了一把，对着那辆熊熊燃烧的银车怒吼：“卸马！把车推开！别让火引到后面那辆！”

千钧一发！

“咻——！”

一声截然不同的锐响，比之前的响箭更加尖锐短促，如同毒蛇的嘶鸣，骤然从官道侧上方更高的山林黑暗中射出！

“噗！”

刀疤头目的狂笑戛然而止！

“杀！”

就在这凝滞的刹那，一声冷酷森然的命令如同寒冰坠地，从更高的山脊方向传来！

霎时间，无数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显出身形！他们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脸上罩着狰狞的金属面甲，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眼睛。

没有震天的喊杀，只有刀刃切开皮肉、骨骼断裂的沉闷声响，以及濒死时短促的惨嚎。这些黑衣人数量远不及山匪，但个个都是百战精锐，出手刁钻狠辣，效率高得可怕。他们三五一组，如同冰冷的绞肉机，所过之处，山匪如同割麦子般成片倒下。原本围攻镖师的山匪，瞬间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

“是援兵！兄弟们顶住！杀光这帮狗娘养的！”铁头精神大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吼声如雷。幸存的镖师们也爆发出绝境求生的怒吼，奋力反击。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铁头正挥舞着开山斧，将一个试图从侧面偷袭的黑衣死士的山匪劈飞，眼角余光猛地瞥见那辆熊熊燃烧的银车！

“糟了！”铁头心头一紧。第二辆银车绝不能有失！

“都闪开！”铁头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他猛地将沉重的开山斧往地上一插，魁梧的身躯骤然下沉，双腿肌肉虬结贲起，巨大的力量瞬间爆发！

“轰！”

他整个人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以肩为锤，狠狠撞向那棵百年老槐粗壮的树干！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

“喀嚓——！”

紧接着，是更加连绵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嘎吱——嘎啦啦——！”

粗壮的树干再也无法支撑自身的重量，在令人心悸的断裂声中，带着万钧之势，朝着燃烧的第一辆银车和它后面那辆完好的银车之间，轰然倾倒！

“树倒了！快跑啊！

轰隆隆——！！！

地动山摇！巨大的树干裹挟着无数枝叶，如同天罚之锤，狠狠砸落在两辆银车中间的空地上！大地剧烈震颤，烟尘冲天而起，混合着燃烧木头的焦糊味，弥漫了整个战场。

混乱中，萧凛负手而立，冰冷的金属面甲覆盖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穿透弥漫的烟尘与火光，冷静地扫视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一名同样装束的黑衣死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萧凛身后，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禀少主，山匪主力已溃，残余正四散奔逃，是否追击？”

“不必。”

“……鱼儿咬钩太狠，已破网。利息，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