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卷过沈府后园,枯枝败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柴房的门被铁头粗壮的手臂推开时,一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霉烂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浓得几乎能撞人一个趔趄。
沈阙像一摊被彻底踩烂的泥,一条腿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那是铁头撞树留下的杰作。脸上糊满了干涸发黑的血块和灰土,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大小姐,按您的吩咐,吊着命呢。”铁头挠了挠他那颗硕大锃亮的脑袋,瓮声瓮气地说,“就是味儿……有点冲。”
前世那杯穿肠毒酒灼烧五脏六腑的剧痛,仿佛在此刻隔着时空再次苏醒,与眼前这幅景象微妙地重合。一丝几不可闻的、属于复仇的快意,悄然爬过心头。
“看好他。”声音透过丝帕,冷硬得像冰河下冻实的石头,“鱼饵,要活的。”
铁头响亮地应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随意地抓起旁边半桶冰冷的井水,“哗啦”一声兜头泼在沈阙身上。
“呃啊——!”
沈阙被这彻骨的冰寒激醒,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迷蒙中看到门口逆光的身影。那模糊的轮廓,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绝望的呜咽:“鬼……你是鬼……饶……饶命……”
算计好的时辰刚到,前院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那声音凄厉得穿透重重院落,直抵这僻静的柴房外。
“我的儿啊——阙儿!阙儿你在哪儿啊——!”
柳氏来了。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昂贵的织金袄子歪斜着,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看似搀扶实则钳制着,跌跌撞撞地朝这边拖来。
“放开我!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奴才!我要见我的阙儿!沈鸾!沈鸾你这个蛇蝎毒妇!你把阙儿怎么了?!”她声嘶力竭地尖叫,指甲在婆子的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
浓重的血腥气和沈阙那副地狱般的惨状,毫无遮拦地撞入柳氏眼中。
柳氏脸上的癫狂骤然冻结,随即是山崩海啸般的崩溃。“阙儿——!”
她扑倒在沈阙身边,双手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嚎啕大哭:“阙儿!娘的阙儿啊!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剜向我。“沈鸾!我跟你拼了!”
她状若疯虎地朝我扑来,指甲直抓我的面门。铁头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瞬间挡在我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只轻轻一拨,柳氏便踉跄着摔倒在地,钗环散落,狼狈不堪。
“柳姨娘,”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心疼了?”
柳氏匍匐在地,沾满尘土和泪痕的脸扭曲着,仰头死死瞪着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因铁头如山岳般的存在而不敢再扑上来。
“沈阙勾结山匪,劫掠自家银车,人赃并获,按族规,当乱棍打死,沉塘。”我慢慢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她的耳膜和心脏。“念在……他终究算我半个兄长,也念在柳姨娘你多年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她眼中因绝望而燃起的微弱希冀,“我给他留了一口气。”
“你……你想怎么样?”柳氏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我微微俯身,靠近她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惧与恨意的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对牌。”
柳氏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咒语,连脸上的泪痕都凝固了。
“你……你说什么?”她声音发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我娘留下的那枚‘对牌’,”我直起身,目光如冰锥,不容置疑地钉在她脸上,“掌管沈家所有票号银库调动的那枚。用它,换你儿子的命。”“他这个样子,撑不过三天。对牌给我,我立刻请最好的大夫,保他不死。否则……”
“不……不可能!”柳氏下意识地尖叫,身体往后缩,“那是沈家的命根子!是老爷交给我的!你休想……”
“命根子?”我轻轻嗤笑一声,眼神扫过柴房内,“那它保得住你儿子的命根子吗?柳姨娘,沈阙的腿,怕是彻底废了。命和权,你只能选一样。”“我的耐心有限。沈阙的命,在你手里攥着。对牌,还是儿子?”
寒风呜咽着穿过庭院,卷起一片枯叶,啪地打在柳氏惨白的脸上。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肩膀剧烈地抖动,每一次沈阙喉咙里发出那濒死的嗬嗬声,都像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
终于,那最后一丝侥幸和贪婪被碾碎。柳氏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滚落,混着脸上的尘土。她抖索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探向自己紧紧护着的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令牌。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冰凉沉重,乌沉沉的颜色,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令牌正面,是繁复的古篆体“沈”字,一笔一划,遒劲深敛,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厚重。这便是沈家票号真正的命脉所系——母亲留下的对牌。掌控着沈家庞大银钱流转的枢纽,也是柳氏汲汲营营、不惜谋害人命也要攥在手心的权柄象征。
“拿去……”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救他……救我的阙儿!”
铁头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那枚沉甸甸的对牌从她手中夺过,转身恭敬地呈到我面前。
冰凉的触感入手,带着柳氏残留的体温和绝望。我低头凝视着这枚乌沉的对牌,指尖细细描摹过那个苍劲的“沈”字。前世,它成了勒死我的绳索之一。今生,它是我开启复仇之门的钥匙。
“请大夫。”我淡淡吩咐,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吊着他的命。别让他死了。”死,太便宜了。我要他活着,看着柳氏和我,如何一步步清算。
柳氏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化作更深的绝望和怨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再看她,转身,裙裾在寒风中划出决绝的弧度。
“备灯,去祠堂。”
沈家祠堂,一排排黑沉沉的牌位静静矗立在高高的神龛之上,在长明灯幽微跳动的光晕里,沉默地俯视着下方,带着穿透百年的森严与寂静。
厚重的祠堂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息。只有我,和眼前这排冰冷的牌位,以及长明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母亲的牌位在最下方新设的一层,乌木的底,鎏金的字——“显妣沈门林氏讳静姝之位”。
“娘,”我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祠堂里响起,清晰而低回,“女儿拿回您的东西了。”
拜罢,我起身,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母亲牌位周围。每一道木纹,每一处细微的接缝都不放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抚过牌位光滑的侧面、底部……最终,在牌位背面靠近顶端处,触感有了极其细微的不同。
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刻痕,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形状,竟与手中对牌边缘的弧度隐隐契合!
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将手中那枚乌沉的对牌小心翼翼地拿起,边缘对准那道浅浅的刻痕,轻轻嵌入、贴合、然后,手腕沉稳地向下一按。
“咔哒。”
母亲牌位的底座下方,那原本严丝合缝的厚实青石板,竟无声地滑开了一尺见方的口子!一股沉埋已久、带着尘土和金属冷意的阴风,瞬间从漆黑的洞口涌出,吹得长明灯的火焰剧烈摇曳,光影在四壁疯狂跳动。
洞口之下,是向下延伸的、狭窄陡峭的石阶,深不见底,如同巨兽的咽喉。
我取下一盏最亮的铜制长明灯,橘黄色的火苗在灯罩里稳定下来,勉强驱散洞口边缘的浓重黑暗。我一手护着灯,一手提着裙裾,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冰冷的石阶。
石阶盘旋向下,每一步都踏在死寂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在狭窄通道中回响。向下走了约莫几十级,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不算巨大、却异常坚实的石室。四壁皆是整块的青石垒砌,粗犷而稳固。而石室中央的景象,让举灯的手瞬间僵住,呼吸也为之停滞!
金光!
灼目的、几乎要刺破这千年黑暗的金光!
那是堆积如山的金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层又一层,形成了一座触目惊心的金山!长明灯微弱的光线投射其上,整个石室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液,煌煌赫赫,霸道地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光芒如此纯粹而厚重,带着一种几乎能压垮人心的分量感——十万两!十万两赤金!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浪潮,双腿像是被钉在原地。前世的困窘,柳氏母子的贪婪榨取,那杯穿肠的毒酒……所有与“钱”有关的屈辱、挣扎和死亡,都在眼前这座无声的金山面前,被映照得苍白而可笑。原来母亲……早已留下如此后手!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不受控制地灼热发胀。我一步步走近那座金山,脚步虚浮。冰冷的金锭触手生凉,那沉甸甸的质感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力量。
就在金山最靠近外侧的一层金锭上,静静地压着一个扁平的、色泽深沉的紫檀木盒。盒子不大,古拙无华,没有任何纹饰,只在锁扣处嵌着一片小小的、温润的白玉。
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拂去盒盖上积落的薄薄尘埃。轻轻打开那枚小小的白玉锁扣,只有一封信。
我屏住呼吸,拿起信笺,展开。
“鸾儿吾女亲启——”
只看到这开头的称呼,强忍的泪水便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借着长明灯摇曳的光,一字一句,贪婪地读下去:
“若你见此信,想必已历风霜,亦已夺回对牌,寻至此地。娘心甚慰,亦甚痛。慰吾儿终有自保之力,痛吾儿必经磨难之苦。”
“此间十万金,乃娘毕生私蓄,非沈家公产。留于吾儿,非为富贵,实为刀盾。柳氏狼子野心,其心昭然。其子沈阙,非沈家血脉,乃其入府前与旧情人所生。娘早知其图谋家业之心,然彼时你父为其所惑,娘病体沉疴,无力回天,唯能暗藏此库,以待吾儿他日之需。”
“鸾儿,钱财为器,可护身,亦可噬人。用之当慎,守之当强。沈家基业,系于银钱,更系于人心。莫让黄金蒙了眼,冷了心。切记,切记。”
“母林氏静姝绝笔”
原来如此!原来沈阙,并非仅仅因为他是她唯一的指望,更因为……那是她偷情所生的孽种!
“哈……哈哈……”压抑不住的笑声从喉咙深处逸出,在空旷的金库中震荡回响,撞在冰冷的金锭和石壁上,显得格外凄厉又痛快!
柳氏!沈阙!你们这对豺狼母子!好狠的算计!这十万两足以压死你们的黄金,还有你们那肮脏不堪的身世秘密……
狂笑渐歇,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金库里回荡。
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信笺折好,重新放入紫檀木盒。
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座无声的、辉煌的金山之上。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冷冽,轻轻拂过最上层一块冰冷坚硬的金锭。
光滑,冰冷,坚不可摧。
“娘,”对着这满室金光,对着心口那封滚烫的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您看着。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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