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大选的日子,京城铅云低垂。朱雀大街尽头,巍峨宫墙在阴云下显出铁青,丹陛前广场上,肃立的禁军甲胄反射着冰冷天光。空气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自天下八方的豪商巨贾,连同他们奉上的奇珍异宝,在此刻都成了巨大棋盘上的棋子,无声等待那只掌控命运的手落下。
沈鸾站在沈家队伍最前方,鸦青色的素缎衣裙衬得她面庞愈发莹白,神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袖中,那几张薄薄的金橘银票,承载着沈家票号未来的气运,也藏着她以身为饵、引蛇出洞的决心。她微微偏头,余光里,萧凛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无声地立在稍后一步的阴影中,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敛尽锋芒,却无人敢忽视其存在。他朝她几不可察地颔首,传递着无声的讯息——网已张开,只待猎物。
高台之上,礼部侍郎郑维忠身着绯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最终落在沈鸾身上,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他身旁,是此次沈家最大的竞争对手——江南郑家的家主郑伯钧,两人眼神交汇,传递着心照不宣的默契。郑维忠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威严:
“皇商遴选,国之重典!所呈之物,须利国利民,根基深厚。若有虚浮不实、根基浅薄者,趁早退去,莫污了圣听!”
话音未落,郑伯钧已踏前一步,声若洪钟:“郑家愿献上江南织造局最新贡锦‘天霞云锦’万匹!此锦水火不侵,百年如新!更有黄金十万两,充盈国库,以表忠心!”他话音一转,矛头直指沈鸾,“听闻沈家欲以几张纸片儿争这皇商?沈当家,票号亏空人尽皆知,靠几张虚票,岂非欺君罔上?沈家若真拿不出像样贡物,不如就此退下,免得到时难堪!”
广场上霎时一片死寂,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沈鸾身上,有怜悯,有嘲讽,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户部几名官员交换着眼色,微微摇头,显然已被郑家买通。
沈鸾迎着那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并未看郑伯钧,反而抬眸直视高台中央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户部尚书李大人。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广场的压抑,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郑家主好大的手笔。只是,十万两黄金,堆于库中,终究是死物。沈家所献,乃‘金橘银票’!”
她手腕一翻,几张印着精致金橘暗纹的纸票托在素白的掌心,在晦暗的天光下,那橘色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暖意。“此票以我沈家遍布七省三十八家票号信誉及库中足额白银为凭,通兑天下!持此票者,无论何时何地,至任何一家沈记票号,皆可凭票即刻兑付足额现银!此票流通,百倍于其票面白银之数,可盘活市井百业,汇通天下财富!此,方为真正的‘利国利民’!”
“笑话!”郑维忠厉声打断,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怒火,“空口白牙!谁不知你沈家票号早已被你那继兄与继母掏成空壳?二十万两的亏空!沈鸾,你拿什么兑付?拿你那点嫁妆吗?还是指望……”他阴鸷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萧凛,“指望金鳞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黑钱来填?皇商清贵,岂容污秽!”
“污秽?”沈鸾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冰珠坠地,清脆又寒冷,“郑大人扣得好大一顶帽子。我沈家票号亏空何来?大人心中当真没数?还是说……”她话锋陡然锐利如刀,直刺要害,“大人府上库房暗格里那本记录着郑家‘孝敬’流水、以及大人您巧立名目挪用各处河工银、赈灾款的账册,能证明我沈家清白?”
“你……你血口喷人!”郑维忠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毒蜂蜇中,惊怒交加之下,身体竟微微晃了一晃,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鸾,声音都变了调,“妖女!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拿下这扰乱大典、污蔑朝廷命官的妖女!”
几名禁卫闻声便要上前。
“且慢!”
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李大人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目光如炬,在郑维忠惨白的脸和沈鸾沉静如渊的眼眸之间扫过,最后落在她手中那几张看似轻飘的银票上。“沈当家,你所言账册……何在?”
沈鸾微微躬身:“回大人,账册非小女子所有,亦不敢私藏此等干系重大之物。想必此刻,它已在它该在的地方。”她抬起头,目光坦荡,“沈家亏空,乃家贼所为,现已肃清。金橘银票,以沈家全部产业及金鳞阁雄厚资财为双重担保,信誉如山!若有一张不能兑付,沈鸾愿以项上人头谢罪!沈家产业,尽数充公!”
掷地有声的誓言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与强大无比的自信。那几张金橘银票在她手中,仿佛重逾千斤。李尚书眼中精光闪动,看着沈鸾毫无惧色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面无人色、汗出如浆的郑维忠,心中已有计较。他抬手制止了欲言的郑维忠,沉声道:“兹事体大,牵连甚广。今日大选,暂且……”
他话音未落,宫门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一队身着明黄服饰、气息森严的内廷侍卫如旋风般涌入广场,瞬间隔开了人群,肃立两旁。为首一名身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手捧一卷明黄帛书,步履沉稳地登上高台,尖锐的嗓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圣——旨——到——!”
“臣等接旨!”广场上所有人,包括李尚书、郑维忠在内,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唯有沈鸾和萧凛,在跪下的瞬间,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萧凛眼底深处,一丝尘埃落定的锐利光芒一闪而逝。
大太监展开圣旨,尖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响彻四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户部侍郎郑维忠,勾结奸商,贪墨国帑,构陷良商,罪证确凿!着即革职,押入天牢,交三司会审,严惩不贷!江南郑氏,其心不正,所献之物,着令退回,永不得参与皇商遴选!”
旨意如晴天霹雳,郑维忠瘫软在地,面如死灰。郑伯钧更是浑身筛糠,瘫软如泥。
太监的声音继续宣读,转向沈鸾:“沈氏票号当家沈鸾,慧心巧思,所创‘金橘银票’,利国便民,汇通天下,功莫大焉!擢升为御用皇商,总管北地七省银钱汇通之务!另,金鳞阁主萧凛,虽出身草莽,然忠勇可嘉,屡助朝廷,其部众着即编为‘龙骧御卫’,专司朝廷紧要钱粮押运护卫之责!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响起。
沈鸾深深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尘埃落定。她赢了。御用皇商,总管七省银钱汇通!母亲留下的基业,在她手中不仅夺回,更攀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袖中指尖用力掐入掌心,一丝微痛提醒着她这不是梦。起身时,她脸上已恢复一贯的从容,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平静与坚毅。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带着敬畏与艳羡的目光。喧嚣散尽,广场显得空旷寂寥。萧凛走到沈鸾身侧,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初冬微带寒意的风。
“夫人,”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将一份卷轴递到沈鸾面前,“真正的聘礼,在此。”
沈鸾微微一怔,接过卷轴展开。竟是一份早已写就、墨迹早已干透的婚书。上面赫然写明:萧凛自愿将名下所有金鳞阁产业(包括新敕封的“龙骧御卫”),尽数作为嫁妆,归入沈鸾名下!
沈鸾抬眼看他,眸中情绪复杂:“萧凛,你……”
“当日金橘饼换你一生,”萧凛打断她,目光灼灼,不容置疑,“今日,山河为聘。”他指了指婚书下方,“只差夫人一个指印。”
沈鸾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自己小小的身影,也映着这偌大的宫城和更广阔的天下。没有犹豫,她咬破指尖,鲜红的血珠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重重地按在婚书那空白的位置上。一点朱砂痣,落在萧凛的名字旁边,也落在了这山河为聘的契约之上。
夜色温柔,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杀伐。红烛高烧,将新房的锦绣帐幔映照得一片暖融。桌上合卺酒尚未饮尽,酒香氤氲。
萧凛走到床边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箱前,开了锁。里面并无金银珠宝,只有一只极其普通的粗陶小坛。他拍开泥封,一股混合着陈旧谷物与时间沉淀的奇异气息弥漫开来。他小心翼翼地从坛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早已干硬变形、颜色深褐的饼块,依稀能辨出曾经是个圆饼的形状,上面甚至能看到几粒风干得如同小石子的金橘碎屑。
“十年了,”萧凛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当年那个在雪地里快饿死的小乞丐,唯一抢到又被踩碎的东西。我一直留着。”他将那块硬邦邦、几乎能当石头的金橘饼递给沈鸾,“夫人当日说饼债肉偿,为夫今日,连本带利讨要了。”
沈鸾看着掌心这块承载着十年光阴与一个男人近乎执拗心意的“饼”,又抬眸看看眼前这个权倾一方、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认真的男人。烛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柔和了平日的锋锐。
她拿起那块饼,凑到唇边,用力咬了下去。
“咯嘣”一声轻响。
“如何?”萧凛挑眉,眼底笑意流淌。
沈鸾蹙着眉,舌尖顶了顶那块顽强的饼屑,看着他,眼波流转间,那冰封的锐利终于彻底融化,漾开一丝属于女子的娇嗔与暖意。
“饼硬,”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却柔和地落在他身上,“人软。”
话音未落,腰间一紧,已被萧凛有力的手臂揽入怀中。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咬过饼的唇角,拭去那一点细微的饼屑,动作轻柔。红烛的光在他眼中跳跃,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夫人尝过了饼,”他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沙哑,像窖藏多年的醇酒,“该尝尝人了。”
手臂收紧,他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压抑已久的滚烫热意,落了下来。沈鸾闭上眼,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那粗粝的布料摩擦着掌心。红烛摇曳,映着帐幔上紧密交叠的人影。那厚重的、绣着龙凤呈祥的锦缎床帐,如同被无形的手拂过,微微晃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垂落,严严实实地掩住了帐内的无边春色与喁喁细语,将所有的算计、恩仇、金戈铁马,都温柔地隔绝在了这一方只余暖意与旖旎的天地之外。
窗外,紫禁城巨大的轮廓在深蓝的夜幕下沉默矗立,见证着又一场权力的更迭,也包容着这万丈红尘里,一段始于金橘饼、终于山河为聘的奇缘。夜风拂过殿宇檐角的铜铃,发出几不可闻的清响,如同一声悠远的、带着满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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