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夕阳把忘川河染成了琥珀色。

阿禾抱着那只梨花木药箱站在青石岸边时，十七株曼殊沙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花瓣，红得像要把河水都烧起来。

花茎上的绒毛沾着金粉，风过时簌簌坠落，在水面荡开细碎的光，像谁撒了把揉碎的星子。

沈砚之从芦苇荡的方向走来，青布长衫被潮气浸得发沉。他左手腕的白布条不知何时已拆掉，月牙形的疤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像枚未干的朱砂印。

“你不该来的。”他站在三步外，声音里带着河风的冷意。阿禾看见他右手藏在袖中，指节绷得发白，隐约能看出握着什么硬物。

“奶奶说，这是太奶奶的药箱。”阿禾把箱子放在石台上，黄铜锁扣在阳光下闪了闪，“她说三百年前，你就是在这里给太奶奶包扎伤口的。”

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没接话。阿禾注意到他袖口沾着些黑色的泥——那是芦苇荡深处的淤泥，混着忘川特有的瘴气，寻常人沾了会浑身发疹。

“你去残碑那里了？”她想起奶奶说的断碑，“找到‘曼殊历结，三生为契’那八个字了？”

沈砚之终于抬眼看她，眸子里映着漫天晚霞，像盛着两团将熄的火。“碑上还有后半句。”他声音很轻，“‘魂归忘川，以籽为凭’。”

阿禾的心猛地一沉。她打开药箱，最上层的抽屉里放着个红布包，解开三层布，露出半块白玉佩。玉佩边缘的断口还留着细微的齿痕，是当年太奶奶情急之下咬出来的记号。

“沈先生，”她把玉佩举到他面前，夕阳的光透过玉质，在他手背上投下淡淡的“禾”字，“三百年前，太奶奶把这半块玉佩塞进你怀里时，是不是说‘等曼殊花开，我就来找你’？”

沈砚之的指尖抖了一下，几乎要碰到玉佩，却在最后一刻缩回手。他袖中的硬物硌得袖口微微发颤，阿禾突然明白那是什么——是山神庙木箱里那把刻着曼殊沙华的匕首。

“别拼起来。”他后退半步，喉结又动了动，“拼起来，你就会记起所有事。那些被山匪砍中的疼，被忘川水泡着的冷，还有……每次轮回时看着我却认不出的苦。”

阿禾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可我已经记起来了。”她抹了把脸，指尖沾着泪水，冰凉刺骨，“记起七岁那年在山神庙捡到的宣纸上，你写‘阿禾，今日曼殊开了两朵’；记起十岁时你送我的那支竹笛，笛孔里刻着小小的‘砚’字；记起上个月你在河边采药，我看见你偷偷把当归塞进我家篱笆——沈先生，你根本没遵守约定，你从来没忘过我。”

沈砚之的肩膀垮了下去，袖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石台上。匕首柄上的曼殊沙华刻得极深，纹路里嵌着些暗红的粉末，像三百年未褪的血。

“我怕忘了。”他蹲下身去捡匕首，声音里带着哭腔，“三百年里，我每一世都在忘川边种曼殊沙华，每一世都在药铺里备着你爱吃的蜜饯，每一世都在等七月初七。我怕哪一天记不清你的样子，怕你找回来时，认不出我手腕的疤。”

阿禾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滚烫，烫得像揣着团火，月牙疤的位置尤其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红衣人说，用你的魂魄养籽，就能镇住瘴气。”她轻声问，“是真的吗？”

沈砚之反手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他说，历结籽是曼殊沙华吸了三百年轮回之力才结出的，我的魂魄里有和你纠缠三生的印记，正好能当养料。”他笑了笑，眼角的纹路像被水浸过的墨，“这样，忘川的瘴气就不会漫到镇上，你就能像寻常姑娘一样，嫁人生子，活到白发苍苍。”

“可我要的不是这些。”阿禾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要的是三百年前你答应我的，要在曼殊花下，给我描一辈子的眉。”

沈砚之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烫得像曼殊沙华的露水。

子时的钟声响起来时，河对岸的芦苇荡突然腾起团黑雾。黑雾里传来铃铛声，叮铃，叮铃，比前几次都要急，像催命的符。

“他来了。”沈砚之站起身，把匕首塞进阿禾手里，“等会儿我数到三，你就往镇上跑，别回头。”

阿禾握紧匕首，指腹抵着冰凉的刃。“我不跑。”她把那半块“禾”字玉佩塞进他怀里，又从药箱里取出另一半刻着“砚”字的，“奶奶说，这两块玉佩本是一块整玉，是当年你用祖传的玉料，请苏州最好的匠人雕的。”

黑雾越来越近，隐约能看见里面立着个红衣人影，手里的铜铃串得足有三尺长，铃铛相撞的声音里裹着尖啸，像无数魂魄在哭。

“沈砚之，三百年了，你该履约了。”红衣人的声音从黑雾里钻出来，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把籽交出来，我让她安安稳稳过这一世。”

沈砚之把阿禾护在身后，从怀里掏出那个陶瓮。瓮口的艾草已经发黑，显然被瘴气浸过。“籽可以给你，但你要立誓，永远不让忘川的瘴气再犯人间。”

红衣人在黑雾里笑了，笑声震得芦苇叶簌簌往下掉。“立誓？我本就是忘川的一部分，你让我对人间立誓？”他往前飘了飘，帽檐下的黑洞对着阿禾，“小姑娘，你可知三百年前，是我把你的魂魄从河底捞上来的？若不是我，他连轮回的机会都换不到。”

阿禾突然想起奶奶药箱底层的那本账册，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红铃，旁边写着“欠一命”。

“我知道。”她从沈砚之身后走出来，举起那半块“砚”字玉佩，“所以我用这半块玉佩还你。当年你救我一命，今日我用沈砚之的半世阳寿换，够不够？”

红衣人的铃铛突然停了。“你想做什么？”

“曼殊沙华历结，以魂为引，以玉为契。”阿禾把玉佩往石台上一磕，白玉应声裂开，却没碎成两半，而是从断口处渗出金色的光，“我以阿禾之名立契，用我这一世的阳寿，换沈砚之魂魄归位，换忘川永镇，换……三百年后，与他再遇。”

“不可！”沈砚之想去拉她，却被金色的光弹开。阿禾手里的玉佩突然化作一道金链，缠上他的手腕，与月牙疤融为一体，“阿禾，你疯了！这样你会魂飞魄散的！”

阿禾看着他，笑出了眼泪。“还记得太奶奶绣的帕子吗？上面的曼殊沙华，根是缠在一起的。”她转身看向黑雾里的红衣人，“籽给你，但你要护着他，让他平安活到白发，让他……三百年后还记得来曼殊花下等我。”

红衣人沉默了片刻，突然摇了摇铃铛。“好，我应你。”

沈砚之眼睁睁看着阿禾打开陶瓮，将三粒历结籽抛向黑雾。籽在空中炸开，化作三道金符，钉进黑雾深处。红衣人的身影在金符的光芒里渐渐变淡，铃铛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芦苇荡尽头。

忘川河面上的瘴气像退潮般往下缩，露出清澈的河水，河底沉着些白色的石子，像散落的碎玉。

“阿禾！”沈砚之冲过去抱住她，却发现怀里的人正在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

“沈先生，”阿禾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三百年后，记得……要认出我啊。”

她的身影终于化作点点金光，融入曼殊沙华的花瓣里。十七株花突然齐齐凋谢，花瓣飘落在河面上，铺成一条红毯，从河岸一直延伸到水中央。

沈砚之跪在石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缠着金链的玉佩。玉佩很暖，像阿禾最后的温度。

天快亮时，他在芦苇荡深处找到了那块断碑。碑上的“曼殊历结，三生为契”被人用朱砂描过，旁边多了一行新字，是阿禾的笔迹：“第四世，我来找你。”

沈砚之摸了摸手腕上的金链，链身刻着细小的花纹，是曼殊沙华的根。他站起身，往镇上走去，长衫下摆扫过石台上的匕首，匕首柄上的花突然渗出点红，像一滴未落的血。

忘川河畔的风停了，只剩下河水轻轻拍岸的声音，像谁在低声说……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