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破铁匠铺都在嗡嗡作响。
火星子像是炸开的蒲公英,四下飞溅,有几颗烫在了李鸣赤裸的脊背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汗水顺着他少年人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流过紧抿的嘴唇,咸的。再往下,滴落在他鼓起的胸肌上,瞬间被炉火的炙烤蒸发成一缕白气。
铁匠铺里,闷得像个蒸笼。
空气中全是铁锈、煤灰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一股子让人窒息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
当!
又是一锤。
李鸣的眼睛死死盯着锻铁台上的那块烧得通红的铁疙瘩,可脑子里,却全是昨天在镇子中心,仙师面前的那一幕。
那块冰冷的测灵石。
他的手按上去时,那石头只是懒洋洋地亮起了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颤巍巍地往上爬,刚爬到三寸高,就“噗”地一下,灭了。
三寸。
废灵根。
仙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像是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周围那些和他同龄的少年,有的光芒冲起三尺,有的甚至高达一丈,引来一片惊呼。而轮到他时,周围的惊呼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哄笑,还有几声故作姿态的怜悯。
“可惜了,这娃子力气倒是不错。”
“三寸灵根,连给青云宗扫山门都不配,这辈子,也就是个打铁的命了。”
“废了。”
废了。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他脑子里烙着,滋滋作响。
当!
李鸣猛地抡起大锤,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下!
这一锤,仿佛不是砸在铁块上,而是砸在他自己那根可笑的灵根上,砸在那些嘲笑他的嘴脸上,砸在那个高高在上、断定他一辈子命运的仙师脸上!
铁块被砸得深深凹陷下去,火星爆得更烈。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把那股堵在心口的邪火给砸出去。
可没用。
火气砸出去了,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让人手脚发麻的绝望。
他停了下来,扔掉铁锤,用挂在脖子上的那块脏兮兮的布巾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灰。
他走到墙角的废料堆里,扒拉了半天,挑出一块巴掌大小、形状极不规则的边角料。这是给镇上王财主家打完一套马蹄铁后剩下的废铁,没人要的铁疙瘩。
李鸣把它扔进炉火里,拉动破旧的风箱。
呼…呼…
炉火舔舐着铁块,很快,就把它烧得通红透亮。
他用铁钳夹出铁块,重新放回锻铁台上。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把泄愤的大锤,而是换了一把小巧的锻锤。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里的不甘和愤怒都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
当!当!当!
小锤敲击的节奏,变得清脆而富有韵律。
他的动作精准得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每一锤落下,都恰到好处。那块没人要的铁疙瘩,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生命的面团,被一点点拉长,捶扁,折叠,再捶打……
这个过程,他重复了无数遍。
这是养父张伯教他的手艺,也是他唯一能暂时忘掉烦恼的法子。
汗水再次湿透了他的头发和脊背,但他浑然不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炉火和手里的铁块。
渐渐地,那块废铁在他精准而有力的锤炼下,逐渐现出一把精致小刀的雏形。刀身修长,线条流畅,虽然还是个粗胚,却已经能看出几分不凡。
这手艺,是李鸣的天赋。他总能从一堆破烂里,捣鼓出点有用的东西。张伯常说,他这双眼睛,毒。
可再毒的眼睛,也看不透那块测灵石。再巧的手,也改变不了三寸废灵根的命。
就在他准备对刀胚进行最后一次淬火时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从铁匠铺的里屋传了出来。那声音,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李鸣的动作猛地一滞。
锻锤停在半空。
铁匠铺里唯一的声音,停了。
他脸上的专注瞬间被冲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焦灼。他扔下锤子,连那把即将成型的小刀都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里屋。
里屋比外面更昏暗,光线被厚重的墙壁挡住,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黄昏的余光。
一股更浓的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张伯就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
他干瘦得像一截枯柴,脸上布满了被岁月和炉火刻下的深深沟壑。每一次咳嗽,整个床板都在跟着抖。
李鸣冲到床边,正好看到张伯用那张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捂着嘴,指缝里,渗出了一抹刺眼的血丝。
“张伯!”
李鸣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疼又紧。
他熟练地从床头的破碗里倒了点水,扶起张伯,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然后又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布,轻轻擦掉他嘴角的血沫。
“咳……咳……鸣……鸣娃子……”
张伯的呼吸像个破了洞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呼哧呼哧”的杂音。他想对李鸣笑一笑,却又被一阵猛咳打断,干瘦的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只被甩上岸的虾。
李鸣沉默地、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背。
他知道,张伯的病,是常年被炉火的毒烟熏出来的,病根早就扎下了。镇上的郎中来看过几次,都只是摇头,开些不值钱的草药吊着命。
想要治好,得去郡城,请那些真正的大夫,用名贵的药材。
那得花多少钱?
李鸣不敢想。
以前,他还抱着一丝幻想。如果……如果自己能测出个不错的灵根,被仙师看中,带去青云宗。那他就能修仙,就能有本事,就能弄来灵丹妙药,治好张伯的病。
可现在,这个幻想,被那区区三寸的微光,彻底击碎了。
仙师的路断了。
凡人的路,也快没得走了。
他连给张伯请个好郎中的钱都凑不出来。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像是冰冷的海水,从脚底板一直淹到头顶,让他浑身发冷,喘不过气。
生存的压力,对未来的绝望,像两座看不见的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娃……别……别愁……”
张伯的咳嗽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枯瘦的手抓住了李鸣的胳膊,那力气小得可怜。他看着李鸣,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心疼。
他虚弱地抬起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的枕头下。
李鸣心里一动,会意地将手伸了过去。
枕头下,他摸到了一个硬物,隔着一层粗布,能摸出是块玉的形状。
他把那个布包拿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
“咳……咳咳……呕!”
还没等李鸣开口问,张伯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他不是在咳嗽,是在干呕!整张脸憋得紫红,眼睛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动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气管。
“张伯!张伯!”
李鸣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布包都差点掉在地上。他死死地抱住张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抚养自己长大的、唯一的亲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
夜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笼罩了整个小镇。
铁匠铺的炉火,在无人添柴后,也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下最后一点暗红色的余光。
那光芒透过门缝,照在里屋。
照着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老人。
也照着少年那张写满了焦急、无助,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戾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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