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阳光从破烂的屋顶窟窿里斜着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切出几道明晃晃的光柱。

李鸣正跪在地上，将铺子里最后一点能称之为“东西”的物件，一件件地翻出来。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那柄用了十几年的大铁锤，锤面上布满了细密的凹痕，每一道痕迹，都记录着张伯的一次呼吸，一次咳嗽。

那块磨损得边缘圆滑的磨刀石，石面上浸透了洗不掉的铁锈色，摸上去，还带着一丝属于张伯的、粗糙的温度。

还有那些打废了的犁头，断掉的柴刀，生锈的铁链……

这些，在别人眼里，是破烂。

在他眼里，是过去十六年的人生。

他必须从这些人生里，找出能换钱的东西。找出能让他活下去，能让他还上那二两银子救命钱的东西。

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地抽搐，烧得他眼前有些发黑。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他扶着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拿起墙角一柄刚刚修好的锄头。

这是张伯病倒前接的最后一个活计。锄头是镇东头李老汉家的，锄刃断了。张伯拖着病体，断断续续敲打了好几天，才勉强接上。李鸣昨天又花了一个下午，将它仔细打磨，淬火。

现在，这柄锄头通体泛着一层青幽幽的光，锄刃锋利，寒光闪闪，比新的还好用。

这是整个铁匠铺里，唯一还值点钱的东西。

或许……能卖个几十文钱。

几十文，离二两银子，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李鸣握着冰冷的锄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猛地一暗。

三个身影堵住了大门，将那几道明晃晃的光柱，拦腰截断。

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脸上坑坑洼洼，长了几个烂疮，一笑起来，满脸的横肉都在抖。他就是这片街区有名的地痞，王癞子。

他身后跟着两个尖嘴猴腮的小弟，正一脸不怀好意地，朝铺子里张望。

一股子廉价的酒气和汗臭味，混杂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油腻味道，瞬间冲散了铁匠铺里那股清冷的铁锈味。

“哟，这不是鸣小子嘛。”

王癞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双小眼睛在李鸣身上滴溜溜地转，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猪。

“听说老张头……嗝……没了？”他打了个酒嗝，嘴里喷出的气味更臭了，“可惜了啊，多好的人。不过呢，人死归人死，规矩不能坏。”

他走到李鸣面前，比李鸣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咧得更开了。

“以前，老张头每个月，都得给哥哥我交点‘茶水钱’，求个平安。现在他走了，这铺子你接着，那这钱，自然也该你来交了。”

他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在李鸣面前摊开。

“不多，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五”。

“五十文？”李鸣的声音沙哑。

“五十文？”王癞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他身后的小弟一起，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哈哈哈哈！小子，你睡醒了没有？是五百文！”

王癞子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收，眼神变得阴狠起来，“每个月，五百文！少一个子儿，哥哥我就把你这铺子给点了！”

李鸣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五百文！

钱掌柜的债是二两银子，也就是两千文。现在又凭空多出来一个更大的窟窿。

这已经不是逼他了，这是要直接把他往死路上推！

李鸣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锄头。

王癞子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落在了那柄崭新的锄头上，眼睛猛地一亮。

“哟，这玩意儿不错啊！”

他根本不给李鸣反应的机会，直接伸手就来抢，嘴里大大咧咧地说道：“行了，看你小子也拿不出钱来。这个，就当是这个月的费用了！哥哥我吃点亏，下个月，记得把钱备好！”

这哪里是勒索，这分明就是明抢！

在王癞子的手即将碰到锄头的前一刻，李鸣猛地后退一步，将锄头护在了身后。

他的动作不大，却很坚决。

王癞子的手，抓了个空。

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癞子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身后两个小弟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个在他们眼里，跟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的孤儿小子，竟然敢躲？

“王大哥。”

李鸣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张伯尸骨未寒，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他抬起头，直视着王癞子那双开始冒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柄锄头，是我最后的家当。我要拿它，去换钱，安葬我爹。”

他用了“我爹”两个字。

他的语气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哀求。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王癞子的脸上。

王癞子愣了足足三秒。

他横行这条街这么多年，见过哭的，见过跪的，见过求饶的，还从没见过一个被他堵上门，还敢这么跟他说话的穷鬼！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小兔崽子！”

他勃然大怒，脸上烂疮下的肌肉都在抽搐，“你他妈的给你脸了是吧？！”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抢锄头，而是一把狠狠推在李鸣的胸口！

李鸣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又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哪里经得住这一下。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

胸口火辣辣地疼。

“老子拿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王癞子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没人要的野种！一个三寸灵根的废物！还敢跟老子摆谱？”

“三寸灵根的废物”这几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李鸣的心里。

他没有理会胸口的剧痛，也没有去擦脸上被喷到的唾沫。他只是缓缓地直起身，再次走上前，一言不发地，重新挡在了王癞子的面前。

他依旧护着那柄锄头。

他依旧用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癞子。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但那份沉默的、绝不退让的姿态，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这种无声的蔑视，彻底点燃了王癞子所有的怒火。

“操！”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理智被彻底吞噬。

“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他再次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再一次，狠狠地、猛地推向李鸣！

这一次，李鸣再也站不住了。

他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完全失去了控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身后，正是墙角那堆被他翻出来的、废弃的砖石瓦砾。

他的后脑勺，不偏不倚，正对着一块棱角分明的青砖，狠狠地磕了过去！

“哈哈哈哈！”

“该！让这小子装！”

两个小弟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哄笑。

王癞子的脸上，也露出了狰狞而得意的神情。

在他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下一秒，就要头破血流，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

然而，就在身体即将与地面接触的那一瞬间，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那张即将变得痛苦扭曲的脸上时——

李鸣倒下去的手，在混乱中，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里，胡乱地摸索着。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冷。

一片粗糙。

一片坚硬得让他心安的，棱角分明。

他握住了它。

在他后脑勺即将撞上砖石的前一刻，在他身体即将承受剧痛的前一刻，在他那双一直平静的眼睛里，在旁人根本看不到的角度

一抹锐利得如同刀锋般的光，瞬间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