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屋顶，噼里啪啦响得像有人撒钉子。林叙吸完最后一根泡面，汤汁溅到手机屏，抓过椅背上的旧T恤胡乱抹了两把。屏幕亮起来，右上角时间明晃晃的：12点17分，一个陌生号码在跳动。

“喂？”他声音裹着泡面味，还有被连阴雨泡出来的倦意。

对面没人说话，只有雨声。不是窗外那种绵密的，更急更凶，像有人把话筒塞进雨里，噼啪声直往耳朵眼里钻。

林叙皱眉，指尖按在挂断键上。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见得多了。可指尖要用力的瞬间，雨幕里飘出句话，轻得像头发丝扫过皮肤：“你家门没锁。”

他心里一紧，猛地回头看门口。门闩果然斜挂着，生锈的铁片在穿堂风里晃，活像条被掐住脖子的舌头。十分钟前泡面条时，明明亲手拧了两圈锁。

“谁？”林叙声音绷得发紧，后颈汗毛都竖起来了。

听筒里只剩忙音，“嘟嘟”的像在嘲笑。

林叙放下手机，脚底板贴着冰凉的地板走到门边，伸手把锁扣死。铁片相撞“嗒”一声，脆得不像金属，倒像块冰裂了缝。楼道灯坏了快半个月，物业催好几次也没人来修，黑沉沉的影子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带着潮湿的霉味，像无数小虫子在爬。

他靠门板站了会儿，忽然耳朵里嗡嗡响——雨停了。不是慢慢变小，是一刀切似的戛然而止。屋里屋外静得邪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在耳膜上，震得头都发懵。

手机屏幕又亮，12点23分，还是那个号码。林叙深吸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悬两秒，终究按了接听。

“林叙。”这次是女声，字咬得清楚，像冰块敲玻璃，“你十二岁那年，在槐树巷丢过一只鞋，记得吗？”

林叙后背像被泼了盆冰水，猛地一僵。那事儿藏心里快二十年，连前女友程小满都没告诉过，怎么会有人知道？

“鞋在门垫底下。”女声平平淡淡的，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劲儿。

林叙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门口的门垫。上周超市换购的便宜货，塑料纤维上的“欢迎”早褪成浅粉色。他蹲下身，手指有点抖，慢慢掀开一角——一只白色帆布鞋躺在那儿，左脚的。鞋面上泥点干成深褐色，像结了层痂。鞋舌上，红色圆珠笔画的歪五角星还在，是小时候趁母亲不注意偷偷画的。

林叙猛地站起来拉开门。楼道空荡荡的，声控灯被动静惊醒，亮一秒就灭了，连个影子都没照见。雨根本没停，只是像被按了静音键，雨丝笔直往下掉，细得像缝衣针，密密麻麻扎在地上。

手机第三次震动，12点29分。林叙没等铃声响第二遍就接了。

“想再见到她吗？”女声里掺了点别的，像糖衣裹着的钩子。

“别耍花样。”林叙声音有点哑，他知道“她”指的是谁。母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夜。

“屋顶水箱，十分钟。”女声说完就挂了，忙音像根针，扎得耳朵疼。

林叙捏着手机，指节泛白。屋顶水箱他熟，七楼楼顶那个锈得快烂掉的铁家伙，平时锁得死死的，钥匙在物业那儿。犹豫几秒，抓起墙角的手电筒，拉开门冲进雨里。

楼道黑得像泼了墨，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撞来撞去，回音听着格外瘆人。爬到六楼转角，踩进一滩水里，冰凉的液体顺着裤脚往上爬——楼梯间窗户破了个洞，雨水灌进来积了浅浅一层，水面漂着片烂树叶，像只翻了肚的虫子。

离水箱还有几步远，就看见铁门虚掩着，锈迹斑斑的锁扣吊在一边，像只断了的胳膊。他握紧手电筒推开门。

铁锈味混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呛得咳了两声。水箱盖子掀开条缝，雨水顺着边缘往里滴，“嘀嗒、嘀嗒”，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像有人在数秒。

把手电筒光打过去，水面漂着只纸船，作业本撕下来的那种，黄不拉几的。船头点着半截蜡烛，火苗在水波里晃，看着随时能灭。纸船里躺着另一只鞋，右脚的，跟门垫下那只凑成一对。

林叙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伸手去够纸船。指尖刚碰到鞋面，蜡烛“噗”地灭了，四周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手电筒的光都像被吞了。

“闭眼。”一个声音贴在耳朵边上说，轻得像口气。

林叙像被施了咒，眼皮不由自主合上了。

再睁眼时，雨声变得又大又吵，噼里啪啦砸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低头一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左脚套着白帆布鞋，右脚光着，沾了满脚泥。

“阿叙，回家吃饭喽——”母亲的声音从巷口飘过来，裹着雨气，温温柔柔的。

林叙眼睛一下子就热了。朝着声音跑过去，泥水溅脸上也顾不上擦，眼里只有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灯下站着母亲，穿件洗白了的白衬衫，黑裙子下摆沾了点泥，手里拎着他的右脚鞋。

“跑慢点，看摔着。”母亲蹲下来替他把鞋套上，手指蹭过脚踝，温温的。

林叙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脉搏在跳，一下，又一下。不是梦，是真的。

“妈……”想喊，可声音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卡住了。

母亲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眼里有点红：“我得走了。”

“别——”林叙使劲攥着，指节都发白了。怕一松手，母亲就又像七年前那样，躺在医院的白布底下，再也不会笑了。

母亲慢慢抽回手，往后退两步，身影一点点融进雨里，被密密麻麻的雨丝切成一片一片。林叙想追，脚却像被钉在泥地里，挪不动分毫。

突然，雨开始往上飞，水珠从地上跳起来回了天上。母亲的影子也跟着散了，像被风吹走的烟。巷口的灯晃了晃，灭了。

林叙猛地睁开眼，躺在自家客厅地板上，手机压在胸口，屏幕亮着12点40分。门外传来“沙沙”响动，像小猫用爪子挠门。

他爬起来走到门口。门垫上的鞋没了，门闩扣得好好的，跟出门前一模一样。可地板上多了行脚印，小小的，带着水汽，从门口一直伸到刚才躺的地方。

林叙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风裹着雨腥气灌进来，吹得一哆嗦。对面楼顶阴影里，有个影子闪了一下，一只白鞋的轮廓在黑暗里晃了晃，像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他关了窗，背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摸了摸左脚。鞋面上布料糙糙的，可脚脖子那儿，好像还留着母亲手指的温度。

手机安安静静的，陌生号码像从没出现过。可林叙知道这不是结束。屋顶水箱里的纸船，地板上的湿脚印，还有母亲那句“回家吃饭”，都真得不能再真。

低头看着那行小小的脚印，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在雨里追着他跑，手里拎着他跑丢的鞋。那时候嫌母亲啰嗦，甩开她的手就往前冲，根本没看见母亲脚下一滑，摔在泥地里。

直到后来在医院，程小满红着眼睛说，母亲那天摔断了腿，却硬撑着没说，怕影响他考试。

林叙捂住脸，指缝里漏出点声音，像被雨打湿的呜咽。

门外的“沙沙”声还在继续，不急不慢的，像在等他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