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务员的蓝色制服洗得发灰,帽檐压得低,只能看见下半张脸,嘴角有颗小痣。林叙递过车票,指尖碰着对方的手套,硬邦邦的像裹着铁皮。
“身份证。”乘务员声音沙哑,像砂纸磨木头。
林叙愣了下,摸遍口袋才想起身份证忘在抽屉里。刚想解释,乘务员已经在票上盖了章,红印泥洇开点,像滴没擦净的血。
“进去吧。”乘务员往旁边挪挪,让出通道。
车厢里飘着煤烟味,混着旧木头的霉气。林叙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座椅皮革裂道缝,露出里面的棉絮。窗外雨不知啥时停了,天边泛着鱼肚白,把站台影子拉得老长。
从背包掏出母亲的日记本,借着车窗透的微光翻。翻到中间,夹着的照片掉出来。上面是个小女孩,梳羊角辫穿碎花裙,站槐树下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林叙认得,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把照片夹回去,指尖划过照片上的槐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老家那棵槐树有上百年,树干要两个大人才能抱过来。
“哐当——”
火车猛地晃了下,缓缓开动。林叙看窗外,站台慢慢后退,穿蓝制服的乘务员还站在原地像尊雕像。远处购物中心渐渐模糊,最后缩成小点没了影。
车厢里空荡荡的,除了他,前排坐着个老太太,背对着他,梳花白发髻,裹件深色旧棉袄。林叙盯着她背影看了会儿,觉得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火车钻进隧道,车厢一下子暗了。林叙听见前排“窸窸窣窣”响,像有人翻东西。他屏住气,攥紧口袋里的扳手——出门时顺手塞的。
隧道很长,黑得没尽头。林叙心跳越来越快,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坐火车,过隧道时母亲总捂住他眼睛,说里面有吃小孩的妖怪。那时候真信,紧紧攥着母亲衣角,出了隧道才敢松开。
“小伙子,借个火。”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吓林叙一跳。前排老太太不知啥时转过身,手里捏支旱烟,烟杆是枣木的,油光锃亮。
林叙摇摇头:“不抽烟。”
老太太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不抽好,省钱。”说着从兜里摸出火柴盒,“擦”一声划着火,火苗在黑暗里亮了下,照出她脸上深深的皱纹。
烟味散开,呛得林叙咳了两声。老太太吸口烟,慢悠悠说:“去槐乡看槐花?”
“嗯。”林叙含糊应着。
“现在不是看槐花的时节。”老太太吐个烟圈,“要等四月才开,白花花的,香得醉人。”
林叙心里一动:“您去过槐乡?”
“住了一辈子。”老太太声音带点怀念,“后来儿子接我进城,就再没回去过。”顿了顿又说,“槐乡人都好,就是太穷。你去走亲戚?”
“找我母亲的老家。”
老太太眼睛亮了下:“你母亲是槐乡人?叫啥?说不定我认识。”
林叙说出母亲的名字,老太太愣了愣,叹口气:“是秀兰啊……可惜了。”
林叙心揪紧了:“您认识我母亲?”
“何止认识。”老太太磕磕烟灰,“小时候总在一块玩,她比我小三岁,扎俩小辫,跟在我屁股后面叫‘芳姨’。”
林叙眼睛热了:“您知道她的事?”
“知道些。”老太太声音低下去,“后来嫁去城里,就断了联系。前几年听老家的人说,她没了……”
火车钻出隧道,阳光透车窗照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林叙看着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忽然觉得她和照片上的母亲有点像。
“她总说要带我回槐乡看槐花。”林叙声音有点哽咽。
“会看到的。”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手很糙像老树皮,“有些念想,迟早会实现。”
说完转过身,又恢复先前的姿势,像刚才的对话从没发生过。
林叙把日记本放回背包,靠在椅背上看窗外。外面景象渐渐变了,高楼成了矮平房,柏油路成了泥土路,路边开始有零星的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下,掏出来看,程小满发微信:“你在哪?昨晚的梦好奇怪。”
想了想回复:“在去槐乡的路上。”
程小满很快回:“别开玩笑了,老车站早拆了。”
林叙没再回,把手机揣回兜里,看着窗外掠过的槐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火车不知开了多久,慢慢减速。林叙看见前面有个小站,站台是石头砌的,写着“槐乡站”三个字,漆掉了,露出里面的石头。
火车停下,车门“吱呀”开了。林叙背起背包下车,站台上没人,只有风卷着落叶打转。
回头看眼火车,穿蓝制服的乘务员还在车门边,老太太却没影了。林叙心里有点纳闷,又说不出哪不对。
沿站台往前走,尽头有个小候车室,门虚掩着。推开门,里面落满灰,靠墙放着几张长凳,有张凳腿断了,用砖头垫着。
墙上挂块黑板,用粉笔写着列车时刻表,字都模糊了。林叙凑近看,隐约能认出“南岸—槐乡07时15”。
转身往外走,刚出候车室,就听见风吹过,带来淡淡的槐花香。林叙愣了,这时候哪来的槐花香?
顺着香味走,出了车站,眼前是条小巷。两旁是矮平房,墙上爬满牵牛花。巷尾有棵老槐树,树干粗,枝繁叶茂,就是叶子是绿的,没开花。
林叙走到槐树下,抬头看,发现树杈上挂着个红布包。踮脚够下来,打开是只白帆布鞋,右脚的,鞋面上沾着泥点,鞋舌上有个歪五角星。
跟背包里那只正好凑一对。
把鞋放进背包,刚要转身,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叙。”
猛地回头,母亲站在不远处,穿蓝布褂子,梳两条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妈……”林叙声音发颤,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母亲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他的头,手还是那么热,掌心带点茧子。“长大了。”母亲笑着说。
“您怎么在这?”林叙哽咽着问。
“等你啊。”母亲眼里闪着泪光,“等你来看槐花。”
林叙环顾四周,疑惑地问:“可槐花还没开啊。”
“开了。”母亲指了指天上,“你看。”
林叙抬头,天上飘着无数白花瓣,像下雪。伸手接住一片,是槐花瓣,带淡淡的香。
“这是……”
“是你的念想开了花。”母亲声音很轻,“阿叙,人不能总活在过去,该往前走了。”
林叙看着母亲,忽然明白了。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妈。”
母亲笑了,身影渐渐透明,像融在阳光里。“好好活着。”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林叙站在槐树下,看着母亲身影消失,眼泪悄悄滑落。从背包拿出两只白帆布鞋,放在树下,转身往车站走。
回到车站,绿皮火车还停在站台。林叙上车,坐回原来的位置。火车很快开动,往南岸方向去。
林叙靠在椅背上,看窗外掠过的景象,心里很平静。知道有些事该放下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下,程小满发微信:“我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早餐。”
林叙回复:“等我,马上到。”
把母亲的日记本小心放进背包,看窗外,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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