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路过麻溪村的阴阳先生，在村口画了个“口”字，说这叫“玉匣养阴”，是聚阴气、养邪祟的地界。

后来我亲手捡起了邪祟，却怎么也丢不掉它。

1

我抱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囡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回娘家的山路上。心里憋着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疼。

柱子，我那做泥水匠的丈夫，晌午又摔了碗。就因为我拦着，没让他把香灰拌进囡囡的稀饭里。

他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妇道人家懂个屁！陈道长说了，囡囡是四柱全阴的命！天生招邪！要靠香灰镇着，不然迟早会被脏东西拖走！你看看她，哪天不病怏怏的？”

“那是你亲闺女！”我死死瞪着柱子，吼道，“嫌弃她不是儿子你就直说！大不了离了，你去找个能生儿子的！”

柱子眼睛，瞬间通红。他死死剜了我一眼，像头被激怒的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他攥紧了拳头，整个肩膀都在发抖。

我不甘示弱地挺直脊背，死死回瞪着他，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

“只要你的拳头落下来，这家就完了。”

僵持了几秒，柱子猛地推开我，拉开大门，重重的摔门而去。方向是隔壁他表哥家——那个他总挂在嘴边，夸赞比我“贤惠”的表嫂家。

这明显地给我脸色看，谁怕谁！

“呀！娘！帽帽！红帽帽！”囡囡带着鼻音的小嗓子突然响起。小手指着弃物坡靠近坡脚的一丛枯草。

一顶艳得扎眼的红色绒帽在草缝里若隐若现，像一团明灭不定的火苗。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看见那帽子织得精巧，帽檐上还坠着两朵雪白绒球，正是囡囡央求我好些日子的款式。

我心脏怦怦直跳,想起村里人对弃物坡的告诫：弃物坡的东西，都是死者身前的贴身物，沾着孤魂野鬼的怨气，捡不得！

捡，还是不捡？

犹豫间，一股邪风打着旋儿，裹起那顶红帽子，在草丛里翻滚跳跃，不偏不倚，正滚落到我的脚边。

囡囡咯咯地笑起来：“帽帽！我的！娘，捡！囡囡要！”

“这应该是天意了。”

见囡囡这么欢喜，那一刻，我忘了娘的嘱咐，也忘了坡下的孤魂野鬼。我只想着，戴上这帽子，囡囡就能在小伙伴面前昂起头了。

我弯腰拾起帽子，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摸到了一块寒冰。直起身板时，余光瞟见身后的树林里，有个矮小的黑影一闪而过。

“喵呜——”一声若有似无的猫叫，骤然响起。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来的猫。

我四处张望，四周一片寂静，看来是自己看花了眼，不过是一顶帽子，哪有那么邪乎？

我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将帽子揣进怀里，抱着囡囡快步离开。

2

夜里九点，娘家的油灯还亮着。娘诧异这么晚我还过来。我说突然很想娘，就过来看看呗。

娘笑骂了句，信你才怪，问我是不是跟柱子吵架了。我说怎么可能？他敢欺侮我？

见我信誓旦旦，娘信了几分。发现我手上的红帽子，连连赞叹这花纹勾得精妙，开口询问来路。我解释这几天天冷，囡囡老流清鼻涕，柱子前些天在县城里买的。

娘低声嘟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啥时候这么会心疼人了……”

那眼神像扫帚，刮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囡囡钻进了里屋。

进屋后，我把帽子递给囡囡，她欢喜得原地转圈，非要戴着睡觉。我拗不过，只得由她。

凌晨一点，我被一脚踢醒。

我点亮床头的油灯，看见囡囡紧闭着双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小脑袋在枕头上拼命左右晃动，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带着哭腔：“不要……姐姐走开……别碰我……”

“囡囡！”我心如刀绞，伸手就去摸她的额头。滚烫！像块烧红的炭！

我拔开她那被汗水濡湿的头发，顺到后脑勺时，指尖赫然碰到了一双冰冷滑腻的小手！

那绝对不是囡囡的手！

“啊——！”我头皮发麻，尖叫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倒抽冷气的嘶声。巨大的恐惧下，我狠命向旁边一拽！

空了！

刚才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如此真实！

“呜……呜呜……”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幽幽地，从墙角最浓重的黑暗里飘了出来，直钻进骨头缝里。

我的血瞬间凉透。脖子僵硬地一寸一寸扭过去。

墙角幽暗处，有一个穿着红嫁衣，面容惨白的女人。嫁衣红得刺目，像是凝固的血痂。

嫁衣上有金线刺绣的龙凤纹样，在昏暗的幽光下缓缓地扭曲、蠕动，像活过来的毒虫。

她头上赫然戴着那顶红绒帽！

她用宽大的血袖半掩着脸颊，肩膀耸动。那哭声抽抽嗒嗒，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搅动我的脑髓！

为母则刚，一股从未有过的凶悍之气从心底涌起，举起枕头就砸了过去。

枕头刚接触到少女，那红衣少女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间破碎、消散，化为一缕黑烟。

“别碰我女儿！”我嘶吼着，却发现声音微弱得可怜。

“呜……”哭声又起。另一个角落，少女身影重新出现。见我望过去，她停止了哭泣，缓缓抬头。一双血红的瞳仁，直勾勾地锁定了我！

那瞳孔开始转动，血色光芒暴涨，如同两个滴血的旋涡，直向我扑来，几乎要吞噬我的视线！

我感觉潜藏的危险，忙大声呼救，喉咙一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喵——”这时平空响起一声猫叫。

窗户纸“嗤啦”破开，一道通体乌黑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破洞中射了进来！

是那只在弃物坡出现过的黑猫！

它稳稳落在土炕边缘，弓起背脊，全身的毛发根根倒竖，尾巴像一根笔直的铁棍般高高竖起，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嘶吼，碧绿的猫眼死死盯住红衣女鬼的方向！

就在黑猫嘶吼的瞬间，那股无形的窒息感骤然一松！我猛烈咳嗽起来，再眨眼，墙角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油灯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爪。

黑猫警惕地瞥了一眼掉落在囡囡枕边的红帽子，又转头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我，碧绿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很快便反转身子，从窗户的破洞中跃了出去，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我颤抖着抱起囡囡，她额头依旧滚烫，气息却冰冷。借着微弱的灯光，我骇然发现她细嫩的脖颈处，竟凭空浮现出几道蜿蜒的黑色纹理——与那嫁衣上的凤纹如出一辙！

我心下一惊，怎么会这样。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囡囡，跌跌撞撞冲出房门。

娘被惊醒，披着衣服追出来：“咋了秀云？大半夜的嚎啥？”

我只丢下一句“囡囡病了”，便一头扎进冰冷的夜色，朝着村卫生所的方向狂奔。

拍门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卫生所的王医生，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满脸不悦：“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王姨！救救囡囡！她烧得厉害，脖子……脖子上还有怪东西！”我语无伦次。

王医生随意地扒开囡囡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用手心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她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到靠墙的旧木桌边，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下，拿出一盒最常见的退烧药片塞到我手里：“病毒性感冒！烧得高了点而已！大惊小怪的！拿回去，按说明吃，多喂点热水，捂严实了发发汗就好了！

“不是！王姨！真的不是感冒！”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死死抵住门，“我在弃物坡捡了帽子！很邪门！您再仔细看看她脖子！”

王医生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像挂了一层寒霜：“秀云！你也是念过书的！少听那些神神叨叨的鬼话！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她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还从里面落了闩。

冰冷的绝望像毒蛇缠住了我的心。我抱着滚烫又冰冷的囡囡，站在卫生所紧闭的门前，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王医生带着怒气的嘟囔：“捡弃物坡的东西？活该！自己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