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死了。
午时的日头正毒,晒得枷板发烫,烫得我后颈起了层细密的疹子。
围观的人潮像涨水的河,污言秽语泼得比六月的雨还密。
“就是她!卖纸钱的妖女!”
“十八个新娘子啊,脚底都被刻了囍字,造孽哟!”
“快看她眼睛,一点悔意都没有,肯定是恶鬼托生!”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
悔什么?
悔自己半夜替张屠户家送过纸钱?
还是悔上周帮李秀才的亡母烧了套新衣?
这开封城谁不知道,晏小枝的纸钱最干净,烧了能让亡魂走得安稳。
可安稳抵不过人命,十八条人命压下来,我这孤女的清白连张草纸都不如。
刽子手的刀在日头下闪着冷光,他喝了口壮胆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
我盯着那道痕,突然想起昨夜最后一个新娘家的侍女,被衙役推搡着经过我草棚时,嘴唇哆嗦着说了半句话:“新娘子……死前窗纸上……有蝴蝶……”
蝴蝶?
什么蝴蝶?
2
“时辰到——”
监斩官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我听见人群里有人拍手,还有人往我跟前扔烂菜叶子。
枷板太重,我跪不稳,膝盖在地上磨出了血。
刀风裹着热浪劈过来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侍女哆嗦的嘴唇在晃。
蝴蝶……蓝色的?
还是白色的?
指尖突然传来尖锐的疼,是我自己咬的。
血珠涌出来,烫得像要烧起来。
我没多想,凭着一股蛮劲在掌心画了个符。
不是什么厉害招式,是小时候在城隍庙墙角看来的,据说能让迷路的鬼找到方向。
画完的瞬间,风突然停了。
周遭的喧嚣像被掐断了喉咙,紧接着,一阵哭嚎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是人声,是那种指甲刮过棺材板的锐响,是落水鬼泡得发涨的呻吟,百十来个声音搅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人群哗地散了,连刽子手都退了三步,刀哐当掉在地上。
“有趣。”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清清脆脆的,像碎冰撞玉。
我抬头,看见个穿玄色衣裳的少年踩在半空中,脚下不是云彩,是密密麻麻的线,银亮的,细得像蛛丝,其中一根正缠在我脖子上。
他手里停着只蝴蝶,蓝得发紫,翅膀上像撒了把星星。
3
“血符召鬼,倒是没忘。”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可缠在我脖子上的线却勒得更紧了,“就是记性差了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喘不过气,颈间的疼混着心口的灼烫,像有团火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我发抖。
“放开她!”有个穿官服的想冲上来,却被那些银线挡在三步外,线尖划破了他的袖口,渗出血珠。
少年瞥都没瞥他,指尖的蝴蝶振了振翅膀,飞到我眼前。
“判官大人,”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像在说什么悄悄话,“躲了一百年,把生死簿藏哪儿了?”
判官?我?
我攥紧手心,血符的印记已经干了,可那股召来百鬼的力量还在指尖打转。
我明明只是个卖纸钱的,爹娘死得早,跟着师父学了点扎纸人、画符咒的手艺,怎么就成了判官?
“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脖子上的线又勒紧了些,“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少年歪了歪头,那只蓝蝴蝶突然朝人群里飞去,停在个老妇人的发髻上。
老妇人尖叫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发髻里掉出个纸人,正是前几日死去的第七个新娘的模样。
“那她呢?”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她儿子娶亲前夜,可是在你这儿买了串长命锁纸钱。”
4
人群彻底炸了锅,哭的哭,跑的跑,刑场顿时空了大半。
只剩下几个胆大的捕快,举着刀不敢上前。
我盯着那纸人,后背冒起冷汗。
确实有这么回事,那老妇人说儿媳体弱,想烧串长命锁求个平安。
可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少年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玄色的衣摆在风里飘着,像展开的蝙蝠翅膀,“就像你不知道,每个新娘死前,都有人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他指尖轻弹,缠在我脖子上的线松了些,却顺着衣领滑下去,缠住了我的手腕。
那触感冰凉,带着股熟悉的腐朽气,像摸过城隍庙供桌上放了百年的铜香炉。
“你到底是谁?”我挣了挣,线却越收越紧,勒得手腕生疼。
“我叫夜明。”他笑了笑,指尖的蝴蝶又飞回来,停在他肩头上,“一百年前,是你亲手把我锁在地府的。怎么,这点也忘了?”
地府……
这两个字像道惊雷,劈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零碎的画面涌进来——黑色的账本,红色的笔,燃烧的火焰,还有无数双伸过来的手,抓着我的衣摆,喊着“判我”“判我”。
心口的灼烫越来越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烧化了。
5
“你看,”夜明的声音带着点愉悦,又带着点残忍,“一提地府,你这反应就对了。”
他脚下的银线突然动了,像活过来的蛇,纷纷往我身上缠。
我被裹得像个粽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靠越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像雪后松林的味道。
“十八个新娘,”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眉心,那只蓝蝴蝶落在他指尖,翅膀擦过我的皮肤,冰凉刺骨,“对应着一百年前,你漏判的十八桩案子。”
漏判?
我猛地睁大眼睛,某个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我握着朱笔,笔尖悬在生死簿上,簿子上写着十八个名字,个个都该入地狱。
可我最终没有落笔,为什么?
“想不起来了?”夜明笑得更开心了,他凑近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因为那时候,你忙着救我啊。”
颈间的线突然松开,可心口的火焰却猛地窜了上来,烧得我眼前发黑。
我看见他肩头的蓝蝴蝶翅膀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官服的女人,手里握着本燃烧的书,书皮上写着两个字:生死。
地府的烈焰,好像真的要从我的眼睛里烧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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