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制造企业的陈腐压抑，刘兵兵一头扎进了号称“扁平化管理”、“自由活力”的“火花跳动”科技公司。办公室配色明亮跳跃，随处可见懒人沙发和零食角，桌上足球机旁还围着几个嬉笑打闹的年轻人。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香薰和一种刻意营造的“酷”味儿。

“兵兵兄弟！来来来，欢迎加入革命队伍！”一个染着亚麻灰头发、穿着潮牌T恤的年轻人热情地揽住刘兵兵的肩膀，正是老板的表弟，李阳。他笑容灿烂，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啥不懂的，尽管问阳哥！”

氛围似乎真的不同。李阳主动带刘兵兵熟悉环境，请他喝网红奶茶，午饭时还拉着他融入小团体，听他们吐槽老板、畅想公司上市后的期权。刘兵兵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心底那点向往自由的灰烬似乎又冒出一点微弱的火星。也许，这里真的不一样？他笨拙地学着他们的腔调，试图融入这份“自由”。

刘兵兵被分配到线上运营组，负责一个新APP的预热活动。李阳主动“帮忙”分担压力。“兵兵，预热启动的核心时间节点定了吗？”李阳凑过来，一脸关切。“定了，阳哥，下周一上午十点，黄金流量时段。”刘兵兵老实回答。“哦？十点？”李阳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周一十点……啧，技术部那边服务器例行维护有时候会拖到十点半，保险起见，咱们要不悄悄挪到十一点？我知道这个时间流量差点，但总比活动启动就卡死强啊！这事就咱俩知道，出了问题阳哥给你兜着！”他拍拍胸脯，语气推心置腹。

刘兵兵犹豫了。十一点确实流量下滑明显，但想到服务器卡顿导致活动失败的可怕后果，再看看李阳“真诚可靠”的脸，他点了点头。“谢谢阳哥提醒。”“谢啥，兄弟嘛！”李阳的笑容更深了。

效果惨淡，预期的流量高峰完美错过。老板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怎么回事？！”老板的目光扫过运营组，“预热时间为什么是十一点？！谁定的？”刘兵兵头皮一麻，刚想解释是李阳的建议，后者已经一脸“惊讶”和“懊悔”地抢先开口：“老板，怪我！我昨天跟兵兵沟通的时候，可能他没听清？我记得我说的是十点啊！兵兵，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记岔了？”

瞬间，所有目光聚焦在刘兵兵身上。李阳的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刘兵兵张着嘴，那句“是你让我改到十一点”卡在喉咙里，像块烧红的烙铁。他看到了李阳嘴角一闪而逝的讥诮，看到了周围同事了然和轻视的眼神。

“我…我…”他嗫嚅着，百口莫辩。老板的怒火劈头盖脸砸下：“刘兵兵！这么重要的节点都能搞错？！你有没有点责任心？！创业公司不是让你来混日子的！”

李阳在一旁“好心”地打圆场：“老板消消气，兵兵也是新人，可能太紧张了…”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孤立像冰冷的潮水，迅速将他淹没。李阳的小团体开始默契地疏远他，茶水间的窃窃私语，刻意忽略的工作交接……“能力差”、“爱甩锅”、“人品有问题”的标签，被李阳“无意”又巧妙地传播开来。

刘兵兵成了透明人，一个背负着失败和“原罪”的透明人。上次那种憋屈的怒火再次灼烧，但这次，怒火之下，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计算。

没有哭诉，没有质问。刘兵兵平静地提交了离职申请。离职面谈，老板语气冷淡：“小刘，可能…创业公司的节奏和压力不太适合你。”刘兵兵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没辩解。

走出公司大门，他没有去网吧。这次，他买了杯最普通的咖啡，坐在公园长椅上，像个真正的幽灵，开始无声地“工作”。

他登录一个个沉寂已久的小号，潜入李阳活跃的行业群、社交媒体。他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过滤着李阳每一条炫耀“副业成果”的暧昧动态，分析着他提及客户的只言片语。耐心，是此刻唯一的武器。

深夜。熟悉的廉价网吧，浑浊的空气里饱和着烟味、汗味和速食面的油脂气。角落里，屏幕幽冷的蓝光涂抹在刘兵兵面无表情的脸上，像一层隔开现实的滤镜。

他熟练地切换着浏览器页面，登入一个不起眼的小号。指尖在冰冷的触控板上滑动，精准地点开了李阳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动态，发布于昨天深夜。

没有精心构图的自拍，没有炫耀的定位，甚至没有一丝“火花跳动”日常的所谓“酷”元素。

只有一行字，孤零零地杵在惨白的背景上，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力凿出来的，透着不甘与狂怒：

下面配着一张图片——纯粹的、吞噬一切光亮的黑色方块。仿佛李阳此刻的整个世界，都被这浓稠的墨色浸透、窒息。

刘兵兵的视线向下滑动。

评论区那曾经热闹非凡的“战场”，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焦土。那些昨天还在点赞、吹捧、喊着“阳哥牛逼”、“带我飞”的狐朋狗友的头像，此刻全都消失了踪影。评论区空空荡荡，干净得像被一场无形的风暴彻底清扫过，只剩下那条充满戾气的动态，像一个无人吊唁的墓碑，孤零零地竖立在李阳崩塌的社交废墟之上。曾经的喧嚣鼎沸，衬得此刻的沉默格外刺耳，仿佛那些“兄弟情谊”从未存在过，只是一戳即破的彩色泡沫。

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几乎不能被称之为笑容，在刘兵兵冰凉的嘴角短暂地拉扯了一下。

复仇的快感，像一股微弱却尖锐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

操控他人命运，让曾经趾高气昂的加害者跌落尘埃，品尝自己曾承受的屈辱…这种感觉，像毒品初次入喉时的眩晕和膨胀。

他拿起手边冰凉的廉价饮料，塑料瓶身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指尖。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试图浇熄那点因“胜利”而灼烧起的燥热。

然而，那点微弱的、扭曲的“笑意”在嘴角只停留了不到半秒，就彻底僵住、凝固，然后像风化剥落的墙皮，无声地碎裂、消散。

屏幕上，李阳那条充满挫败和愤怒的动态，那条被所有人抛弃的孤岛宣言，像一根冰冷的、淬了毒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穿了短暂的膨胀感。

“操控”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

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一片更深、更广袤的空洞。

网吧里嘈杂的键盘敲击声、口沫横飞的咒骂声、游戏音效的爆炸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眼前屏幕上那幽幽的蓝光，固执地映在他瞳孔深处，像两簇冰冷的鬼火。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鼠标外壳，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放大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呵…”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微张的唇缝间逸出，轻飘飘地，瞬间就被周围弥漫的浑浊空气吞噬殆尽。

屏幕的光，冰冷，恒定。映着他眼中那片刚刚升腾起又被瞬间浇灭的火光，以及火光熄灭后，第一次清晰浮现的——一丝微弱的，对“胜利”本身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