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之下,光瀑如星河垂落。发布会现场的空气被压缩到极致,数千双眼睛聚焦于中央悬浮平台。我,陈阳,指间的记录笔微微汗湿,目光穿透炫目的全息投影,死死钉住平台中央那枚旋转的幽蓝立方体——方舟核心。台上,那位被光环簇拥的首席科学家,声音仿佛来自云端:“…物质与意识,终将在‘方舟世界’完成终极的数据化统一。下午三点,公测开启,新纪元的大门,为所有人敞开。”他的话语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雷鸣般的回响。我下意识抚过耳后的微凉接口,那金属触感之下,某种难以名状的悸动悄然滋生,像冰层下隐秘的暗流。
下午三点。指令下达,神经接口激活的瞬间,意识仿佛被投入光的湍流,无数信息碎片呼啸着擦过思维的边缘。强光散去,脚下是坚实得令人恍惚的触感。环顾四周,摩天楼宇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同样虚假却完美的蓝天白云,街角的咖啡香气甚至带着烘焙过度的焦糊味——方舟世界,一个以假乱真的牢笼。我正试图解析空气中流动的数据光影,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扣住了我的手腕,冰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跟我走!”声音急促,像绷紧的弦。
我猛地回头。逆着虚假阳光,一个女人的轮廓刺入眼帘。她穿着利落的作战服,长发束成马尾,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神里翻滚着熔岩般的焦灼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熟稔。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我,如同捕获失而复得的猎物。“我是落月,你的妻子。”
荒谬感海啸般淹没了我。“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她的手指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的火星,“你的记忆被锁死了,陈阳!封存在这个世界的碎片里!没时间解释,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尖锐的警报撕裂了平静。我们身后,繁华的街景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的油画,色彩疯狂流淌、扭曲。几个身穿哑光黑色制服的身影凭空凝现,动作迅捷如鬼魅,手中武器流淌着不祥的能量光晕,直扑而来。落月猛地将我拽进旁边一条急速扭曲、变窄的巷弄。“跑!”她的命令短促如刀锋。
我们开始了一场在崩塌边缘的亡命奔逃。落月像一头熟悉地形的母豹,牵引着我穿越一个个剧烈变形的场景:图书馆的书架轰然倾倒,纸页纷飞如雪片,她冲过漫天纸雪,从一本摊开的厚重典籍里抓出一枚闪烁微光的菱形晶体,瞬间塞进我手中——童年老屋后院那棵歪脖子枣树的影像和甜涩滋味猛地撞进脑海;下一秒,场景切换为暴雨倾盆的深夜码头,海水腥咸冰冷,巨浪如墨色山峰压顶,黑衣人踏浪追至,能量束撕裂雨幕。落月在摇晃的甲板边缘纵身跃下,从翻涌的黑色浪花里捞起另一枚碎片。碎片触碰指尖的刹那,钻心的剧痛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仿佛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的无影灯骤然亮起……
记忆的拼图在疼痛与混乱中一块块强行归位。每一次碎片的嵌入,都伴随着场景更剧烈的崩解和黑衣人更凶悍的围剿。他们的数量在增加,无声无息,如同附骨之疽。终于,我们被逼退到一片纯白的虚空边缘,脚下是吞噬一切的无尽深渊。前方,最后一块碎片悬浮着,散发出温暖柔和的辉光。希望近在咫尺。
落月脸上刚浮现一丝疲惫的松懈,异变陡生!一道比所有追杀者更凝练、更纯粹的漆黑身影毫无征兆地从虚空涟漪中踏出,如同死神的剪影。他甚至没有动用武器,只是抬手,五指虚张。一股无形的、沛莫能御的巨力瞬间扼住了我和落月的咽喉,将我们狠狠掼向身后的虚无深渊!意识被彻底撕碎的剧痛吞噬一切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落月眼中倒映出的、那片永恒温暖的碎片之光,以及她无声翕动的唇形:“…阳…”
“呃啊——!”
现实世界冰冷的触感猛地拍击在皮肤上。我像一条离水的鱼,在接入舱坚硬的弧形内壁上剧烈弹动、呛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神经灼烧后的焦糊气息。冷汗瞬间浸透衣服。舱盖嘶鸣着滑开,发布会现场嘈杂的人声、灯光汹涌而入,刺得眼睛生疼。助手担忧的脸凑过来:“陈记者?你脸色很差!公测刚开始就强制断联警报……”
我摆摆手,喉咙干哑得发不出完整音节。方舟世界…落月…那些汹涌的记忆…刚才是什么?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大脑一片空白,残留的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片冰冷的茫然。仿佛有人用橡皮擦,狠狠抹去了意识里刚刚被描绘出的浓墨重彩。
走出发布会大厅,傍晚微凉的风拂过滚烫的额头,稍稍驱散了接入舱的窒闷。我靠在冰冷的金属灯柱上,试图理清那场“噩梦”的荒诞逻辑。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我猛地回头。
她就站在几步之外。不再是方舟里那身干练的作战服,换成了简单的米色风衣和牛仔裤,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晚风吹动她的发梢,路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是那个自称落月的女人!她的目光穿透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我无法解读的悲伤。
“陈阳,”她开口,声音在城市的背景噪音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得回去。把丢在那里的东西,找回来。”她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可见。
荒谬感再次升腾。我几乎想笑。“回去?回到那个差点杀了我的鬼地方?为了什么?那些你所谓的‘记忆’?我根本……”
“你不信?”她打断我,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惨淡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我混乱的核心,“那你告诉我,接入舱强制脱离的瞬间,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我像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纯白的虚空…吞噬一切的深渊…那块散发着温暖辉光的碎片…还有她无声的唇形…碎片般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回。“是…碎片的光…”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还有…你…”
“这就够了。”落月的手依然固执地伸着,没有丝毫动摇,“跟我回去,陈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这一次,我们不会输。”她的眼神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那火焰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我心头那片冰冷的茫然,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危险的裂痕。
重返方舟的过程,像主动跳入一个已知的绞索陷阱。神经链接重新建立的刹那,上次死亡时的冰冷窒息感幽灵般缠绕上来。落月的手一直紧握着我的手腕,她的存在是这片混沌数据海洋里唯一的锚点。场景依旧是我们被“杀死”的那片纯白虚空边缘,深渊依旧在脚下无声咆哮。最后那块温暖的记忆碎片,依旧悬浮在前方。
“他们来了。”落月的声音异常冷静,目光扫过四周开始扭曲、波动的空间。比上次更多的黑衣人无声凝现,如同从数据流的阴影中渗出的墨汁,沉默地包围过来,能量武器的嗡鸣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声浪。杀意如实质的冰水,浸透每一寸虚拟空间。
没有退路。落月猛地将我推向那块悬浮的碎片:“去拿!别回头!”同一瞬间,她反手抽出腰间一道炽白的光束,那光芒凝聚如实质,在她手中嗡鸣震颤。她迎着黑色潮水反冲过去,身影快得拉出一道残影。炽白光束在她手中舞成风暴,精准而狂暴地劈开袭来的能量束,每一次格挡、每一次斩击都伴随着黑衣人无声的溃散,化为纷飞的数据乱码。她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切入凝固的黑色油脂。
我扑向那最后的碎片。指尖触碰到温暖光芒的刹那,巨大的信息洪流裹挟着无法言喻的情感,轰然撞入意识深处——是婚礼的喧嚣,彩带纷飞;是病床前彻夜不眠的守候;是无数个清晨共享的、带着咖啡香气的沉默…无数个“落月”的笑脸、泪水、低语…潮水般将我淹没。最后一块拼图归位,庞大的记忆宫殿轰然重建,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地铭刻着她的名字。
“落月!”我嘶吼着转身,声音带着找回一切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她正将最后一个黑衣人斩为飞散的数据尘埃,炽白光束在她手中熄灭。她闻声回头,脸上沾着几道虚拟的“血痕”,眼神却亮得惊人,满是尘埃落定的疲惫和如释重负的笑意。
我冲过去,紧紧抓住她的双臂,真实的触感通过虚拟的躯壳传递过来,巨大的喜悦几乎冲破胸膛:“是你!真的是你!落月!我都想起来了!我……”
我的狂喜凝固在她缓缓摇头的动作里。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疲惫更深地刻入眼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不,陈阳。还没结束。”她的目光穿透我的喜悦,投向这片看似平静、却处处透着诡异完美的虚拟城市,“这里…方舟世界…它本身,也是假的。”
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什么?”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我们找回的,只是这个‘方舟’层级的记忆。真正的现实,还在更外面。”她反手握住我的手,力量大得惊人,“要回去,必须唤醒所有沉睡在这个‘方舟’里的意识本源!所有!我们得再来一次,去找到它们!”
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心脏。“再来一次?那些黑衣人……”
“它们只会更多。”落月的声音斩钉截铁,拉着我,毫不犹豫地再次踏向那因记忆碎片被取走而开始剧烈崩塌的纯白虚空边界,“但这次,我们一起。”
场景转换的眩晕感尚未平息,刺耳的警报已如同亿万只金属昆虫的嘶鸣,瞬间塞满所有感官。我们站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巨大金属天桥上,桥下并非深渊,而是疯狂翻滚、沸腾的绿色数据流,如同某种庞大生物的消化液。天空是不断撕裂又缝合的猩红代码幕布。
没有时间适应。视线所及之处,景象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胆寒——天桥的尽头,摩天楼的窗口,甚至沸腾的数据流表面,无数黑衣人如同地狱涌出的蝗群,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沉默而迅疾地涌来。他们的数量远超上次,不再是分散的个体,而是凝结成了一股毁灭性的黑色洪流,每一步踏下都让金属桥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恐怖的是,一些原本是“居民”的数据人形,身体突然僵直,皮肤下泛起不祥的黑斑,眼窝瞬间被纯粹的黑暗吞噬,下一秒便嘶吼着加入冲锋的黑潮!整个世界都在被这纯粹的杀意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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